《哲学评论(第23辑)》:
区分物理的东西和心理的东西,这一悠久的哲学传统为我们区分谈论一个物理对象的倾向的谓词和谈论一个心理倾向的谓词提供了基本理由。一个笛卡儿式的二元论者,或者一个认识到物理现象和心理现象之间重要区别的哲学家,会很自然地将谓词分成物理谓词和心理谓词。区分物理倾向谓词和心理倾向谓词,另一个最明显的理由与倾向的基础(base)相关。
艾萨克·列维和西德尼·摩根贝沙注意到:物理倾向必然有一个“基础”,所有物理倾向的基础就是倾向谓词所谓述的对象的微观结构;然而,在“基础”的相同意义上,我们至今还没有办法为心理倾向提供类似的基础。至今没有办法提供类似的基础,还不能推论说心理倾向就必然没有基础;但是,不妨从正面来分析,何以为心理倾向提供基础如此困难。
如果像赖尔一样,将“反刍”“抽烟”称作是行为倾向谓词,那么,这样的谓词看起来有对应的生理基础;它们是明确的倾向谓词,常常对应一种特定的反应或行为。然而,大部分心理倾向谓词的情况都复杂很多。对于类似“勇敢”这样的谓词而言,不同的个体可以例示相同的倾向类型(type);但是,不同的个体在身一脑的微观层面有非常大的区别,并且,他们可能有非常不一样的信念、欲望和生活历史。诚然,不同的人在生理、身一脑的功能和结构上有非常相似的地方(比如大脑的功能分区,或者特定区域之间联系的模式),但这些相似之处对于说明他们何以都能例示相同的倾向类型全然没有帮助。从经验的角度讲,设想张三原本贪生怕死,在将生死置之度外之后,他可以从“懦弱”变得“勇敢”;从这个例子看来,张三的行动倾向发生变化,并不是因为他身上某些微观结构发生了有趣的相关改变。
一些宗教信念、一些政治信念、追求真理的意愿、保护爱人的动机、某些潜意识的驱使,甚至某些邪恶的念头都可以使得一个人很勇敢。看起来,某些特定心理倾向(比如“勇敢”“支持某个团体”)是复杂的信念、欲望的产物。但是,这些信念和欲望可以复杂到这种程度,以至于我们没有办法确定什么样的信念和欲望是特定心理倾向的充分必要条件;在勇敢这样的倾向和主体的特定身一脑结构之间,完全没有易碎和玻璃的微观结构之间所具有的那种依赖或奠基关系。
有一种分析认为:勇敢是一种由一些子倾向(subdispositions)构成的复合倾向。说它是复合倾向的理由是,构成勇敢的一个必要条件是感知到特定环境的危险。比如,考虑一个小孩子(或一只动物),她在对危险全然无知的情况下做出某个行动。虽然她的行动或许跟一个勇敢的行动很相似,但因为行动者对环境的危险和可怕根本没有产生认知,这种情况下,我们不会说她很勇敢。进一步,有研究者建议说,勇敢至少由两个子倾向构成:将某种环境表征或认知为具有危险性的倾向;针对危险的环境或心理的恐惧做出恰当反应的倾向。
这种分析有些教益,但还不能完全令人满意。首先,在要求必要条件的意义上说勇敢是复合倾向过于贫乏,似乎,任何人的任何心理倾向都可以根据上述方式分析成一个复合倾向,因为任何心理倾向的展现都必然还要求其他条件的实现。其次,说勇敢一定要求对“环境的危险”的认知,这会把“勇敢”的适用范围弄得非常窄。勇敢地探究一个科学领域、勇敢地追求一个姑娘、或者勇敢地走上讲台作个公开演说,我们不知道这样的行动为什么需要一个“危险的”环境;它们之所以勇敢可以仅仅是因为主体克服了某种困难或障碍。再次,既然目标是要获得对“勇敢”这种倾向的一种分析,进而根据这些典型情况来获得一般性的倾向谓词的语义分析方案,如果分析的结果仅仅是表明,“勇敢”这种倾向由另外一些至少看起来更难认识的倾向构成,那么,这种分析就要么需要一种隐藏的循环(假定对子倾向的语义有一种解释),要么就不过因为将问题弄得更复杂而推迟了问题的解决。
有些物理倾向谓词具有很强的概括性,并因此也给倾向基础的确定带来麻烦。比如,要确定“有弹性”的物理基础就是件困难的事情。不过,概括性的物理倾向谓词造成的麻烦在性质上区别于概括的心理倾向谓词。对于后者,人们常常有判断一个人是否勇敢的直觉判断,但不知道“勇敢”和心理一生理基础之间的特定联系如何。对于前者,麻烦之一在于如何根据语言的习惯用法确定“有弹性”这个谓词的范围(日常,人们说一个乒乓球有弹性,但不说一个铅球有弹性),在语言的用法确定之后,“有弹性”所对应的物理基础就不过是件科学上并不玄奥的事;或许,可以借用古德曼的话说,这本质上是一个关于谓词“加固(entrenchment)”的问题。
易碎的倾向在形而上学上依赖于玻璃杯的微观结构,倘若引入一个形而上学概念,我们不妨称这种关系为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奠基关系”。主体的身一脑结构和勇敢的倾向之间的奠基关系究竟怎样?或者说,“勇敢”这一倾向的基础究竟是什么?我们还缺少特别有说服力的见解。这个令人尴尬的现状进而导致了这两类谓词在语义学和认识论上的一些差异。
就倾向谓词的运用条件而言,根据前述倾向谓词的分类,像“易碎”这样的倾向谓词不要求所谓述的对象表现出倾向的实现特征。这也就是说,要使得“玻璃杯a易碎”为真,并不要求玻璃杯a真正破碎。相较之下,“勇敢”这样的谓词的运用,则要求所谓述的对象表现出倾向的特征。说张飞勇敢,乃是因为张飞在特定环境里的行动很勇敢,换言之,张飞曾表现过勇敢所要求的某些特征。对一个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勇敢的行动的人,将勇敢的倾向归属给他是不合适的;就像不能说一个从来没有显得懦弱的人懦弱一样。因而,用“易碎”和“勇敢”来谓述不同的对象的时候,这两个谓词就还有些不同的语用蕴含。“易碎”这个词意味着人们可以对对象的“内部结构”作出某种猜测或推断;“勇敢”则提示人们,所谓述的对象曾经做出过称得上勇敢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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