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台人刁顺子踏实肯干,在外点头哈腰招揽生意、没日没夜地卖苦力赚钱,家里的日子却总是乱作一团。第一*老婆抛弃了他,留下女儿刁菊花,第二任老婆病逝,带来一个女儿韩梅,第三任老婆蔡素芬漂亮温顺,却和韩梅一样受到刁菊花的百般刁难。一个家被折腾得分崩离析,所有人都在奋斗、挣扎,在无奈和无力之间徘徊。小说刻画人物手法细腻,故事跌宕起伏,命运看似无常又有常,由一个小人物,写出西京城里的人生百态。
一
这几天给话剧团装台,忙得两头儿不见天,但顺子还是叼空,把第三个老婆娶回来了。
顺子也实在不想娶这个老婆,可神使鬼差的,好像不娶都不行了,他也就自己从风水书上翻看了日子,没带一个人,打辆出租车,就去把人接回来了。
接回老婆那天,大女儿菊花指桑骂槐地在楼上骂了半天,还把一盆黄澄澄的秋菊盆景故意从楼口踢翻,一个倒栽葱下来,连盆带花,四分五裂地解体在小小的天井院中,吓得正眯瞪的断腿狗一骨碌爬起来,汪汪叫着,跑回房里,去寻找自己唯一的保护伞顺子去了。
那阵儿,顺子的第三任老婆蔡素芬,正蹲在院子角落的厕所里小解,一个迸碎的陶片噌地穿过半截布帘飞进来,擦过她的小腿,差点没击中要害处,吓得她急忙撸起裤子,拔腿跑出来,顺着墙根儿溜回了房里。
断腿狗正颤巍巍地把屁股塞在顺子腿弯下,头向外汪汪叫着,那条断腿轻轻踮在地上,还惶悚得一抽一抽的,蔡素芬就失脚慌忙跑回来,看看顺子,想他能有个硬扎态度。谁知顺子嘴里只嘀咕了一句:“惯得实在没样子了,狗东西!”就再没下文了。
菊花已经骂半天了,蔡素芬一直希望顺子能管管,可顺子就是生闷气,最多也就嘟哝一句:“啥东西!”连门都没敢出,还别说上楼管人了。蔡素芬也不好明说,毕竟这婚姻是自己找上门来的,顺子一直都在来回着,最终能把自己接回来,也算是顺子硬了头皮、下了狠心的,太不容易。可没想到刁菊花有这么厉害,她才回来第一天,就觉得这日子是没法往下过了。
蔡素芬用被子捂住头哭了起来,顺子就偎到床边哄,手里剥了根香蕉,硬要朝蔡素芬嘴里塞,还被蔡素芬抬手打掉了半截,他急忙从枕头上捡起来,塞在了自己嘴里。
顺子嘴笨,过来过去就那几句话:“女儿迟早是要嫁的,你跟我过,又不跟她过,怕啥?家家经都难念,忍忍就过去了。”
这话还算管用,蔡素芬渐渐不哭了,只用枕巾盖着哭红的眼睛和大半个脸,留着嘴和鼻子,在外面呼呼地出气。顺子就又把香蕉剥了一根,在蔡素芬嘴边慢慢揉磨着,蔡素芬突然张大嘴,美美地咬了一口,连香蕉带顺子的大拇指一起咬了进去,顺子哎哟一声,蔡素芬就顺势把他挽拢到了床上。
晚上九点多,顺子就灭了灯。
断腿狗看到顺子和那个女人在床上翻动,又早早灭了灯,就有些着急,对着床汪汪叫个不停,顺子骂:“没良心的东西,见不得别人锅里米汤起皮,难道也见不得我米汤锅里沁点油花花?”把蔡素芬惹笑了,扑哧扑哧的,如放了气一般绵软无力。
正在他们享受着人的那点要命的快活时,菊花已经下楼来了,她先是上了趟厕所,然后又在水龙头接水,故意把水开得很大,冲得满池子噼啪噼啪地响,像是老天在行风暴走。顺子和蔡素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就那样定格在一个姿势上,静静等待着。谁知菊花就在快要上楼的一刹那,又撂出一句狠话来,像是一支毒箭,直接穿过窗户,射在了他们的心窝里:“尾巴一揭,只要是母的,都能领上床,哼,贱种!骚货!”
顺子这回是真的忍无可忍了,他猛地翻起来,就要发飙。
蔡素芬却一把搂住他的腰,把脸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说:“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
顺子觉得这回是严重伤害了自己做父亲的自尊,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是咋样把你拉扯大的,你就敢说亲生父亲这样的坏话,今天无论如何,是得给她点颜色看看了。
可蔡素芬咋都没让他下床。蔡素芬就那样死死把他的腰搂着,直到他唉声叹气的,又慢慢把身子溜了下去。
可这晚上,顺子也再耍不起做男人的威风了。
断腿狗看床上再没啥动静,也就舔了舔那条断腿,早早安寝了。
大概是睡到半夜时分,素芬突然说浑身痒痒,问:“是不是家里有虱子?”
顺子迷迷糊糊地说:“瞎说,早都没见过那玩意儿了,先前有。”
“哎哎哎,都爬到我身上了,还说没有。”
顺子就开了灯,一看,是蚂蚁,还不是一个两个,越找越多,个头都一般大小,是跟猪鬃差不多粗细的那种小黑蚁。这些家伙,单个行走几乎不容易发现,一旦集体行动起来,就是一种牵连不断线的浩荡大军。
顺子顺着蚂蚁行走的方向一看,说:“是蚂蚁搬家。咱这村子,蚂蚁多,不稀奇,小时我们经常看见蚂蚁搬家哩。”他看蚂蚁都是从房门底下钻进来的,就打开门一看,果然,月光下,一支黑色大军,正以五寸宽的条形队列,从他家院墙东头翻进来,经过七弯八折,最后消失在了西墙脚的一个窄洞里。这些小家伙,多数都用两个前螯,托举着比自己身体笨重得多的东西,往前跑着。而跑进卧房的这些,估计都是出来找东西,或者是开小差跑散了的。素芬问咋办,顺子说:“它搬它的家,咱睡咱的觉,估计天亮就搬完了。”顺子说着,把床上的被子拿起来抖了抖,素芬就用脚把跌在地上的蚂蚁朝死里踩。顺子急忙制止说:“别踩!”他用扫帚把那些蚂蚁都扫进灰斗里,然后拿到蚂蚁队伍前,轻轻倒了进去。
素芬就笑了,说:“你是吃斋念佛的呀?”
“唉!都可怜,还不都是为一口吃的,在世上奔命哩。”
早上起来,那浩浩荡荡的队伍果然不见了踪影,只有它们行进过的路线上,丢下了不少米粒、虫卵和其他小动物的尸首。当然,也还有些散兵游勇在四处奔走着,形不成阵仗的小东西们,就免不了要被人无意踩在脚下了,连顺子自己一脚下去,也踩死了好几只。
素芬就在后边说:“你也把蚂蚁踩死了。”
顺子说:“唉,那就是它们的命了。我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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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是被照亮被注视的人生,装台人则站在人生的侧面。作家从人们习焉不察的世界中发现了一种新的人物形象。小说写古往今来无从逃遁的生命之重,曲尽悲欢,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写出了人生经验的复杂纹理,细密而结实。
——“中国好书”颁奖词
《装台》做到了一件事,至少对我来说是当下的小说很少能做到的事,它把在我的社会图景上无限遥远、几近于无的一个人,变成了我的一部分。不是外在于我,不是我观看、怜悯、同情、思考的对象,他是我们心中被召唤出来的一个人,就那样破旧而执拗地站在那里,让我们不知所措,无从判断。
——评论家 李敬泽
这部作品以其现实主义冷峻笔法,写出一种艰辛的底层生活,让人感叹生命之悲之苦。读着这部小说,如此吸引人,让人不忍看生活之难,又忍不住要看看顺子这样的“下苦人”是如何渡过一个个生活难关。我也在想,是什么样的底气让顺子挺过去的,又是什么样的态度,让作家能把一个下苦人的生活写得如此困苦却又有坚持的韧性?这部小说无疑是一曲生命的悲歌,但我更愿意把它看成一出戏,看看顺子这个“下苦人”是如何在戏里戏外劳作和生活。
——评论家 陈晓明
小说写的是由市民、农民工组织起来的舞台、装台组合,代表人物是一个装台班子的领班,刁顺子。刁顺子与他的伙伴们虽然下苦,仍然有一种责任担当,他们卑微中有自己做人的底线,苦熬中有自己生活的期待,他们的身上有人民千百年来积累起来的诚朴忠厚,吃苦耐劳,宁可亏钱,绝不亏心的种种可贵的中国精神。
——作家 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