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万里,阳光照耀着无边的土地。新修好的郊外的马路路面已经发软,兽力车走过,刻下了清晰的车辙和蹄印。护路工人推着沙土车,一铲一铲地把沙土洒在沥青路面上。绕过护路工人,有一辆自行车飞也似的扬长而去。
杨蔷云单手扶着车把,离开拥塞的市区,奔驰在看不到头的大路上。她一面尽快地蹬动车轮,一面左顾右盼那匆匆掠过的诸种风景:眼底下移动着自己骑车的威武的黑影;路旁铺展着大片的墨绿色的庄稼;庄稼地旁边纷纷矗立着的新完工的和尚未完工的大楼;遥远的地平线上飘浮着的雾气……一幅幅掠过的简单的图画,是这样符合蔷云的心境,使她兴奋而且舒畅。刚刚结束了中学时代的杨蔷云,她的心不正是和天空一样的辽阔,和太阳一样的明亮,和土地一样的灼热,和庄稼一样的葱郁,和矗立的楼房一样的富有新兴的朝气么?何况,她是第一次到大规模建设着的北京文化区去;何况,在那里有她的一个顶好顶好的朋友。
今年五一节之夜,天安门前狂舞的时候,张世群把他的住址告诉给蔷云:“东三楼,五百零三号。”蔷云牢牢地记住了。现在,她走进北京地质学院的大门——其实没有门,只是临时扎起的牌坊;走上校内的路——其实没有路,只是钢筋、混凝土、工棚和大水坑间自然形成的小径,按那个地址打听张世群的宿舍。
那次梦以后,蔷云决定考试完以后去找张世群一次,而且是非和他见一次面不可,为什么?因为她想他。在蔷云心里,张世群隐约地开始发出一种神秘的光亮,也许,这光亮最终会变成照耀杨蔷云全部生命的光辉?也许,它只是人生初期的惑人的昙花一现?
来到五三号房间前,在房门嵌着的卡片上看见了张世群的名字。蔷云怦怦地心跳了,那小伙子见着她会想些什么?她多么害怕张世群不在呀。假期里,事先没联系,冒冒失失地从城里跑了来……凑近房门听一听吧,也许能听得见张世群豪迈的笑声。
敲门,静无声息;再敲,仍然没有动静;把门推开,一个又瘦又长的男学生正躺着打盹。他迷糊中听到脚步声,猛然坐起,一看是个陌生的姑娘,慌忙披上衬衫,又拿起拢子梳了两下头。
蔷云失声笑了,这老兄怎么见人先梳头呀?“我找张世群。”
“找张世群?对了,他不在。”
蔷云失望地“啊”了一声,脸色迅速黯淡了。
高个子男生连忙说:“张世群不在宿舍,他在图书馆。你到楼下……好,我替你找去吧。”
干净的、散发着油漆气味的房间里,只剩下了蔷云一个人,她走到窗口,快乐地看着为修建七层主楼扎起的脚手架,在那边,混凝土搅拌机“轰轰”地响。张世群在这种蓬勃的建设气氛里学习,多么值得羡慕呀……蔷云一低头,偶然看见了窗台上斜放着的一本小说。
屠格涅夫的短篇《初恋》,第一页题着:“1953.7.14.张世群购于西郊。”还是昨天刚买的,这家伙在看这个?!随手翻开,有精美的插画——年轻的俄国女子、少年、花园,在纸牌上绕毛线、骑马的人……翻到最后两篇,几行字不唤自来地出现在蔷云眼前:
啊,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连忧愁也给你以安慰,连悲哀也对你有帮助,你自信而大胆,你说:“瞧吧,只有我才活着。”
蔷云把书掩住,竭力回想这些句子在哪里见过;这些话这样熟悉,这样亲切,这样撩人心绪……再读下去:
可是你的日子也在时时刻刻地飞走了,不留一点痕迹,白白地消失了,而且你身上的一切,也都像太阳下的蜡一样,雪一样地消失了……
不对,一点也不对,屠格涅夫为什么嘲笑青春呢?日子不会白白地过去。地质学院的高楼盖起来;什刹海边新植的小树在生长;杨蔷云,聪明、结实,要做大学生了。再往下看:
也许,你的魅力的整个秘密,并不在乎你能够做到任何事情,而在乎你能够想你做得到任何事情……
蔷云笑了,这倒像针对她的某种讽刺!
她把书放在原处,打开窗户,看窗下正在义务劳动的大学生。男女大学生们把乱石、秽土打扫干净,用碎瓦垒成弧形的花池,植上小柏树和一些不知名的花。阔气的、带着手表的南方同学用他们特有的嘹亮的喊叫和笑闹压过了别人。蔷云看得正出神,听见有人大声叫她的名字——张世群远远地挥着手,仰脸望着楼窗后边的杨蔷云急匆匆地奔跑而来。
“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你这个人真好!”张世群像盼了好久似的,一面喘着气,一面用力握紧蔷云的手。
“我怕找不见……”
“找得见,一定找得见。可是,让我看看,你高了!”张世群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欣喜地赞美,“你高多了。”
蔷云觉得,在张世群不断地打量和不住地说她高了的后边还隐藏着一句话:“你美!”哪个姑娘看不出那被自己的美丽所感染的眼光呢?蔷云骄傲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身坐在床边。
然后房间里充满了从他们一见面就没有间歇的谈话。张世群说:“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呢,想不到……”
杨蔷云说:“哼,还说这个,五一晚上谁找的谁?现在又是谁找的谁?”“今天来得真巧,明天晚上我们就要走了,去温泉、周口店实习,第一次到野外……”
“去实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对了,还没问你,考什么系?”“机械制造……”
“真糟糕,为什么不考我们地质学院?现在,地质人才是金子!地质部副部长给我们讲话,第一句就称呼我们:‘未来的土地爷、土地奶奶们!’我们学校的楼房多么高,多么大,现在才完成了七分之一……”
“地质学院是好,可惜考试已经错过了。当时我也想报地质当作第一志愿,临时忘了‘地质’两个字怎么写……”“气死我了!”
“……”
“……”
在这貌似嬉闹的谈话里,谁知道包含了多少亲密的纯真的友谊和温暖的青春时期固有的欢乐呀!
下午,他们到颐和园后山的苏州河畔,这是个清幽的好地方。两岸,丛生着没人膝盖的野草,草丛中有可怜的小白花,她们的花朵只有女孩子小手指指甲的四分之一大,蝴蝶才一吻,她们就深深地弯下腰去。在小白花旁,杨蔷云和张世群找了块石头坐下,梧桐树用它们的圆叶子织成多孔的阴影,覆在他们身上。低下头,看见河水不慌不忙地流过,蜻蜓和一些紫色的飞虫寻找伸出水面的枯梗栖息,一只青蛙跳到浮萍上,又滑落了;抬起头,看见一架一架的小红桥,红桥上有远处天边的白云飘浮,白云下面,近处的山坡上有喜鹊喳喳地叫。在苍茫天地之间的这一角,清风徐来,万物各得其所。杨蔷云也得到真正的休憩了,她的奔腾的幻想暂时停止,她的燃烧的热情暂时退去,她安宁地任凭光阴在无所事事中度过。她索性闭上双眼,靠在张世群身上,静听自己的呼吸、蜻蜓的“嗡嗡”和水波的“溅溅”,还有低空盘旋的飞机马达声、附近村落野犬的吠叫和郊外部队试炮的轰响。听完了再去嗅,有野蒿子的香气、尘土的香气、水面蒸发出的河泥味和从游船上吹来的淡淡的粉香。焦躁的杨蔷云,现在却忘我地沉醉在自然与人类的混杂的声音和气息里,一想也不想,一动也不动,只是偶然拾起根枯树枝,投到水面上,撒下了一圈圈的圆晕,把胆怯的小鱼惊走。
一群男学生从岸边山坡上走下来,为首的叫道:“来了,一、二、三,快唱!”于是齐声用俄文唱起“春天的花园花儿好”,蔷云好奇地睁开眼,离开张世群,看见前方河面的转弯处出现了一只古色古香的画舫,船工用竹篙缓缓撑来,上面坐着一家苏联朋友,他们指指点点,游兴正浓,妇女的艳丽的服装在阳光下十分耀眼。男学生们唱了两句,一齐用俄语向他们招呼:“苏联同志,您好!”
苏联朋友们喜出望外,大人、小孩都跑到船的这一边,高声叫喊,举起了汽水瓶子乱敲,船身失去平衡,剧烈地倾斜了一下,船上的和岸边的游人都大笑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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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中国作协主席)
用一个词来形容王蒙的创作道路就是“风雨兼程”,他是新时期很活跃的、始终处在生长攀登状态的一个代表,这是作为作家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他的创作在内容上,既有一种触动感情的自由抒发,也有对文学创作道路上的思考。从对王蒙文学研究中,我们可以派生出不同的切入点。
——张炜(中国作协副主席)
王蒙作品中让人着迷的地方就是通过文字透露出来的文学内涵和语言感受。文学的内涵或许需要对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和人物苦难的理解,而他的小说在语言上则有一种震撼力,就好像集束炸弹轰炸带给人的感觉。
——周大新(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