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书写了春天、节气、阳光、雨水和冰雪,把我们至为熟悉的日常景物,以温馨、敏感、温柔、洞见的方式一一书写出来,正是在作者的书写中,长期被我们习以为常乃至忽略的事物,以朋友亲人的方式重返生活,和我们共塑一个温暖而生动的世界。因此可以说,鲍尔吉·原野的写作复活了太多细碎和孤单的事物,让世界充满了动人的细节和可感触的时光,散文的意义或许就在于此。
作为一位长期生活在自然之中的散文家,鲍尔吉·原野对于自然的发现,并非关注非凡和罕见的事物,相反他始终关注着和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一切,因此,作者的写作出发点是人,重点也是人,作者以人、以自身为一个原点,把万事万物融合在一个平和而生动的世界之中,在这个世界上,天地万物都有自己的声音。
本书稿收录作者全新美文91篇,既可以用缓慢舒适的节奏仔细品味,更可以作为青少年写作阅读的范本与教材使用。作者为当前频繁入选教材及试卷的作家、鲁迅文学奖得主,字里行间的经典性和积极态度,值得大面积推广。
三月的预言
古希腊底比斯城邦的盲人先知提瑞萨斯手执圣杯,做出许多预言。时间太久,人们忘记了拿现实与他的那些预言相对照,没验证他说的准不准。然而该发生的事,不管有没有人预言,全都发生了。
在春天,人们会看到许多预言。我在蒲河岸边走,见到一棵柳树同其它柳树一样还没有返青。但这棵树有一枝柳条青了,树皮比其它柳枝更鼓涨。它与未青的柳枝一起在微风里晃动,显得惹眼,仿佛一盒白火柴中躺着一根绿火柴。它的枝条往南岸摇动,如同指路。不用问,蒲河南岸一定有事发生。
到南岸,没发现这与地球其它地方有什么异样。泥土、树和草均平凡,也没发现白狐狸在树上坐着。往前走,见到一片好桃花。这是新栽的桃花,四、五十棵,树干约有拇指粗,全都开花了。幼小的桃树开花,如同早恋,但更像小孩奔跑。它的细细的枝上缀着更小的花蕾,都未开,但全打骨朵了。这些带骨朵的桃枝在风里晃,像合唱队员吟唱时那样晃身子。这是什么意思?我想它们在骄傲吧?是的,它们每一棵树都在骄傲。这些小桃树有可能第一次开花或第一次在蒲河岸边开花,喜不自胜,于风中摇晃得意。用陶渊明的话说,乃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陶渊明 “并”字用的好。在桃花源这个好地方生活,黄发者与垂髫者都已很好,但陶渊明在他们的好之外,看出他们怡然自乐的好。这是两样好,所以“并”之。我的小桃树的花朵都没完全开放。对,你们是小孩,让着大人点儿。让他们先开。他们开着开着就开累了,就二线了。你们上阵适逢其时。这些小蓓蕾让我想起了糖葫芦。它们好像是拿树枝在糖水里蘸的小蜜疙瘩。一串儿一串儿,数不过来。河北岸的柳枝预言的很准,如瞿秋白说“此地甚好”。
初春天的许多事情在冬末见不到,出现了就像一个预言。头几天,一只橙色的七星瓢虫趴在我家北窗台上。它是怎样来到的这里?是风吹来的吗?风从树上(树离窗台还有十几米远)把瓢虫吹到了窗台上?或者它们从一楼爬上了三楼的窗台。瓢虫安静地——我不知用坐还是趴或蹲来形容瓢虫此时的状态——呆在那里。即使你想招待它,用小米或清水,它都不需要。过了一会儿,它还在那里,没被风吹走,也没去其它地方。它想预言什么呢?我埋怨自己没有瓢虫的脑筋,不然完全可以破解它的预言。第二天,瓢虫没了。我观察它趴过或蹲过或坐过的窗台,看留下什么字或迹像没有,没有。但我从这里往下看,一株桃树(又是桃树)露出棉絮般的花苞。明白了,瓢虫预言这棵桃树要开花了,就在我家北窗下面。我搬进这座新房子已有五个月,都不知窗下有桃树,而且是两棵,都是小桃树。以后,办什么事要上窗台看一下,听取瓢虫的意见。可是,它好多天没来了,到别人家预言桃花去了,我觉得它预言不过来。桃树太多了。我觉得它不如改行预言股票之涨落,这个事时髦。
在西方的传说里,预言者多是盲人,眼睛看不到的人心里清晰。现代物理学认为时间可能也是不存在的。未来发生的事情或许为某些秉赋异常者察觉,即被他(它)提前看到了。他(它)并不能改变这些事,只是看到。按物理学的解释,说提前看到也不对。既然没有时间,事物就没有先后。我以为那些先知先觉者都是不幸的,一则没人相信他(它)的预言。多数人只相信时间,把时间跟事实绑在一起,所以不相信有人能看到未来的事。二则,已经发生的事如果是好事,人们认为跟预言者无关。三则,人们妬嫉预言者竟然可以置身于未来之事的现场,这是僭越。其实,预言者也只是个旁观者,只是观早了。
有人对未来之事具有预先的觉知,但不会提前说出来。他们知道,必然发生的事一定会发生,说有何益?不如来说一说春天。田野上的电线上站着一排鸟儿。我走近,看到三只鸟儿站在一起,另一只单独站在一边。这情景的预言是什么?差一天就到四月了吗?我算了一下,今天是3月30日,是的,再过一天就进入四月这个艾略特所说的残忍的季节了。鸟儿连这个都知道,看来人上学真没什么用。但是,围绕松树的土坝露出新鲜的黄泥预言什么?迎春花的花蕊全都向下预言什么?喜鹊在枝头拍翅,仿佛要拍掉它翅上沾的面粉,野菜比青草先出来是方便那些踏青者撅着屁股来挖吗?开白花的桃树和开粉花的桃树站在一起是因为什么?春雨不再渗入地面,地面潮黑是在预言什么?春天已经切实来到,在土里雨里花里鸟和虫里,我都学会了预言。
更多的光线来自黄昏
黄昏在不知不觉中降落,像有人为你披上一件衣服。光线柔和地罩在人脸上,他们在散步中举止肃穆。人们的眼窝和鼻梁抹上了金色,目光显得有思想,虽然散步不需要思想。我想起两句诗:“万物在黄昏的毯子里窜动,大地发出鼾声。”这是谁的诗?博尔赫斯?茨维塔耶娃?这不算回忆,我没那么好的记性,只是乱猜。谁在窜动?谁出鼾声?这是谁写的诗呢?黄昏继续往广场上的人的脸上涂金,鼻愈直而眼愈深。乌鸦在澄明的天空上回旋。对!我想起来,这是乌鸦的诗!去年冬季在阿德莱德,我们在百瑟宁山上走。桉树如同裸身的流浪汉,树皮自动脱落,褛褴地堆在地上。袋鼠在远处半蹲着看我们。一块褐色的石上用白漆写着英文:“The World Wanders around in the blanket of dusk,the earth is snoring”鲍尔金娜把它翻译成两句汉文——“万物在黄昏的毯子里窜动,大地发出鼾声。”我问这是谁的诗?白帝江说这是乌鸦写的诗。我说乌鸦至少不会使用白油漆。他说,啊,乌鸦用折好的树棍把诗摆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我问是用英文?白帝江说:对,它们摆不了汉字,汉字太复杂。有人用油漆把诗抄在了这里。
我想说不信,但我已放弃了信与不信的判断。越不信的可能越真实。深信的事情也许正在逛你。乌鸦们在天空排队,它们落地依次放下一段树棍。我问白帝江,摆诗的应该只有一只乌鸦,它才是诗人。白帝江笑了,说有可能。这只神奇的大脚乌鸦把树棍摆成“The World Woande……”乌鸦摆的S像反写的Z。为什么要这样呢?是因为黄昏吗?
我在广场顺时针方向疾走。太阳落山,天色反而亮了,与破晓的亮度仿佛。天空变薄,好像天空许多层被子褥子被抽走去铺盖另一个天空。薄了之后,空气透明。乌鸦以剪影的姿态飘飞,它们没想也从来不想排成人字向南方飞去。乌鸦在操场那么大一块天空横竖飞行,似乎想扯一块单子把大地盖住。我才知道,天黑需要乌鸦帮忙。它们用嘴叼起这块单子叫夜色,也可以叫夜幕,把它拽平。我头顶有七、八只乌鸦,其它的天空另有七、八只乌鸦做同样的事。乌鸦叫着,模仿单田芳的语气,呱——呱,反复折腾夜色的单子。如果单子不结实,早被乌鸦踢腾碎了,夜因此黑不了,如阿拉斯加的白夜一样痴呆地发亮,人体的生物钟全体停摆。
人说乌鸦聪明,比海豚还聪明。可是海豚是怎样聪明的,我们并不知道。就像说两个不认识的人——张三比李四还聪明。我们便对这两人一并敬佩。乌鸦确实不同于寻常鸟类,黄昏里,夜盲的鸟儿归巢了,乌鸦还在抖夜空的单子。像黄昏里飘浮的树叶。路灯晶莹。微风里,旗在旗杆上甩水袖。
在黄昏暗下来的光线里,楼房高大,黑黝黝的树木顶端尖耸。这时候每棵树都露出尖顶,如合拢的伞,白天却看不分明。尖和伞这两个汉字造得意味充足,比大部分汉字都象形。树如一把一把的伞插在地里,雨夜也不打开。在树伞的尖顶包拢天空的深蓝。天空比宋瓷更像天青色,那么亮而清明,上面闪耀更亮的星星。星星白天已站在哪里,等待乌鸦把夜色铺好。夜色进入深蓝之前是瓷器的淡青,渐次蓝。夜把淡青一遍一遍涂抹过去,涂到第十遍,天已深蓝。涂到二十遍及至百遍,天变黑。然而天之穹顶依然亮着,只是我们头顶被涂黑,这乌鸦干的,所以叫乌鸦,而不叫蓝鸦。我觉得乌鸦的每一遍呱呱都让天黑了几分,路灯亮了一些。更多的乌鸦彼此呼应,天黑的速度加快。乌鸦跟夜有什么关系?乌鸦一定有夜的后台。
看天空,浓重的蓝色让人感到自己沉落海底。海里仰面,正是此景。所谓山,不过是小小的岛屿,飞鸟如同天空的游鱼。我想我正生活在海底,感到十分宁静。虽然马路上仍有汽车亮灯乱跑,但可不去看它。小时候读完《海底两万里》后,我把人生理想定位到去海底生活,后来疲于各种奔命把这事忘了。今夜到海底了,好好观赏吧——乌鸦是飞鱼,礁石上点亮了航标灯,远方的山峦被墨色的海水一点点吞没。数不清的黑羊往山上爬,直至山头消失。头顶的深蓝证明海水深达万尺。我一时觉得树木是海底飘动的水草,它们蓬勃,在水里屈下身段,如游往另外的地方,比如加勒比海。我想着,不禁挥臂划动,没水,才想到这是地球之红山区政府小广场,身旁有老太太随着《呼伦贝尔大草原》的音乐跳舞。
其实红山区政府的地界,远古也是海底。鱼儿曾在这里张望上空,后来海水退了,发生了许多事,唐宋元明清各朝都有事,再后来变成办公和跳舞的地方。黄昏的暮色列于天际,迟迟不退,迟迟不黑,像有话要说。子曰“天何言哉!天何言哉!”谓天没说过话,天若有话其实要在黄昏时分说出。
黄昏的光线多么温柔。天把夜的盖子盖上之前,留下一隙西天的风景。金与红堆积成的帷幕上,青蓝凝注其间。橙与蓝之间虽无过渡却十分和谐。镶上金边云彩从远处飞过来跳进夕阳的熔炉,朵朵涅槃。黄昏时,天的心情十分好,把它收藏的坛坛罐罐摆在西山,透明的坛罐里装满颜料。黄昏的天边有过绿色,似乌龙茶那种金绿。有桃花的粉色。然而这都是一瞬!看不清这些色彩如何登场又如何隐退,未留痕迹。金红退去,淡青退去,深蓝退去之后,黄昏让位于夜,风于暗处吹来,人这时才觉出自己多么孤单。黑塞说:“没有永恒这个词,一切都是风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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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吉·原野的散文,真诚、幽默、灵动、节制。你能感觉到他的文字像草叶上的露珠轻盈透明,也能听到“露珠”滑落时的叹息和悲伤。当然,或许它的滑落是故意的捉弄的,带有一丝顽皮。阅读因此变得生动了,动如脱兔。
——《中华读书报》
作者的语言充满一种好奇,像穿越山涧与平原的水流,时而奔放激越,时而平缓惆怅,但始终保持流动的速度。
——评论家韩浩月
鲍尔吉原野老师笔下的季节呈现出他们本来的面貌。他最大程度上将四季原初的样子呈现给我们。夏天,就是夏天。他笔下的夏天有颜色、有画面、有节奏、有声音。夏天,在他笔下有了一种尊严。
——天涯杂志微信公众号
从内心说,我跑步是一种对抗。我真心不愿与污浊的社会风气合流。但是当风气成为风气时,你就不适于表达对它的厌恶,否则你会被众人厌恶。不断地、疯狂地跑步,会让一个人清空自己,他会变得简单澄明,心里多余的东西就被挤掉了。这样的人会变得有些傻——对好多事反应不过来,我宁愿自己傻。我很想拿自己当一个试验品,看一看傻的结果最终会怎么样。跑步20多年,改变了我的人生信条,我会认为:每一件事都不能投机取巧。失败是经常发生的,成功的机遇随时都有。狄金森曾说:“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含辛茹苦”,这是跑步者的写照,也是写作者的写照。跑步者睡得早,起得早,在曦光中感受大地的呼吸,是有福之人;跑步让人身体强壮,性格朴实,胃口好,睡眠好,可以应对繁重的文学劳动;跑步让我知道人生不是竞赛,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修复、完善与过招。
——鲍尔吉·原野(作者的另一身份为跑步者、沈阳马拉松协会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