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楼文拾新集/“上海老作家文丛”·第八辑》:
时隔数十个寒暑后,我在岛屿的近海地域找到了这棵树,——一棵有着几百年树龄的南国老榕。站在树前,就像面对一位阔别已久的朋友,仔细打量对方被时光蚀磨了的容颜,心底里反复说着的一句话是:您好吗?
眼前的榕树是有点老态了,不过躯干依然高大挺拔,冠盖不如过去繁密饱满,粗细枝干和翠绿叶片交织的生命体则仍然葳蕤有神。从树上垂直挂下来的无数条树须落地生根(气根),烘托着老树长久旺盛的生命力。树基周遭有人用砖石砌了护栏,树腰上系着鲜红的绸布带,这些个大体说明人们对于这棵大树还是那样的爱护和尊崇。树前的空地不如过去宽敞了,原有的穿村道路也有了变化,树后的老旧村屋不复存在,代之以一片好看的现代居住小区楼房,牌牌上写着“嘉盛豪园”字样。
这里所说的岛屿是绿城厦门,笔者年轻时曾在这个滨海城市生活了十四个年头(后来去了省城福州,再后来回归江南定居上海),至于在一次旧地重游的旅行中缘何要来寻访一棵老榕树,这里边多少总是有一点故事了。
那是上个世纪中叶的事情,具体年份是1958年,——斯时台海风骤浪急,此岸彼岸两军对垒,“厦门前线”除了市区和郊区的集美杏林,滨海地域都是军事区,从厦门城里出来往前沿方向走,过了金鸡亭,便开始进入神秘的敏感地段。军事意义上的1958年是载人史册的,因为这一年在厦门和金门之间发生了一场奇特的战争-8.23炮击金门之战(关于这场战争的种种,多少年来已有大量的报道和记载,不在本篇叙写范围,这里只是顺着笔者个人追忆的思绪,记下一点与老榕树有关的片断)。“8.23”前后的一些日子,我作为前线部队的一名战士,被分派在村子中央有着一棵大榕树的洪山柄执勤。战前村民尚未疏散的日子,树前路边一家杂货小店的店主——一位肤色偏黑国字脸的老年汉子,不止一次地向我述说这棵老榕的好处,先说树龄,他祖父年幼的时候就有了这棵树,可见“高龄寿树”绝对不虚。还有呢,就是它的“神力”了,老人绘声绘色地说,“洪山柄村十年没有一个人短命去世,十年没有发生一起火灾,还有,前面村庄落了多少从金门岛飞过来的炮弹,云顶岩下那片开阔地离这里不远吧,有多少宣传弹(弹内装宣传品,爆炸后飞散落地)在那儿开花?可洪山柄就少有嘛。”店主老汉断定凡此一切都与榕树有关系,他加重语气说,“真的,这棵树有灵性,能消灾弭祸,你不相信也得相信。”
店主和村民很快因战备需要疏散去了后方(留下基干民兵),炮战也很快打响了。店主老人没有想到的是,他铁定相信的事情很快被事实推翻。8月23日炮击金门之战开始之后的某一日,金门岛飞过来的一发炮弹落在了洪山柄村,而且不偏不倚,就落在了大榕树身下的空地上,弹坑很大,可以料定是一发155口径的大炮弹。这个飞来之物落地爆炸的时候树下有人吗?有的,——在场的有三人,正在这里站岗执勤的我,一位比我还年轻的联防女民兵(我们都全副武装),略远一些的场旁道路边,还有营部一位路过这里的李参谋。一阵弧线弹道音持续到十分急促的“嗖嗖”声的时候,炮弹已近在眼前,三人凭着防弹经验迅速卧倒于地,——我们是在一声巨大的爆炸声过后几乎同时爬起来的,当然首先是抖拍掉盖在身上的断残树枝、叶片和沙土,弹坑用不着找,一眼就看到它就在离我们卧倒处七八步的所在(靠近树身),抬眼往上看,老榕的树形明显变化,好多个大枝丫断残,有的整枝不见,原先繁密的树冠稀拉了许多。
这情景,从个人来说确实是经历了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险一瞬,而从常常是密集型群炮齐轰(这一战役中发生过多次自厦门至大嶝三岛一线数百门火炮同时向金门开火的情形)的整个炮战来说,那只是对岸还击“零炮”活动中的一个小细节。劫后余生的我自然是想到了一些事情的,其间就有老店主说过的那些话,心里念着战后店主回来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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