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水呼渡》是余光中经典散文集,海峡两岸版本稀缺,作品多为游记,是作者丰富的经历和深厚的文化底蕴积淀成的散文佳作。
★独jia收录余光中与妻子、友人同游珍贵照片。文字与光影的交织呈现,仿若真能看到活生生的旅人走动在山水或文物之间。
★旅途中的所感所思:“你以为孤单加孤单会成为热闹,其实是加倍地孤单。”
★享受每一次在路上的悠然时光:“夕阳在我们的后车窗落向平野,树影一路追了上来。我们在迟长的黄昏里驶入了雪浓莎镇。”
★谈与自我的独处:“一个人在寂静之际,其实面对的是自己,他不得不跟自己对话。”
“世界已经那么复杂,邻居个个比你精细,锱铢必较,分秒必争;能有一个憨厚些的朋友,浑然忘机地陪你煮茶看花,并且不一定相信‘时间即金钱’,总令人安心,放心,开心。”
《隔水呼渡》是余光中与妻子、友人到各地旅行后写下的游记,所述地区有台湾南部之风景,更远及英国、法国、德国、瑞士、西班牙、泰国。
余光中恰如其份地表现感官经验,令读者享受到了逼真的“临场感”;他的游记也有别于地方志或观光手册,全在文中有“我”,有一位活生生的旅人走动在山水或文物之间。抒情写景之中有博学深思。
跟随诗人的脚步,在行走中认识自己。
梵天午梦——泰国记游之一
1
去过泰国的游客,在回程的时候,袋里总有几张泰国钞票或几枚泰国钱币。如果他仔细端详,就会发现那上面的图像都与佛教有关。泰币一元叫(baht),常被误为一铢;上面的图像便是宫墙之中矗起的巍巍金塔、簇簇甍尖,玉佛寺最动人的一景。十和五十的钞票上,正反两面都有一个异形,鸟头鸟足,人臂人身,头戴高冕,臂张巨翅,表情十分威猛。如果他翻开护照,就会发现泰国的签证章上也有这图案。要问这是什么怪物,只怕匆匆的游客里没有几个知道。
原来这是泰国的国徽,见于一切的官方文件,叫作格鲁达(Garuda)。据说那是众鸟之王,守护神毗湿奴的坐骑。他的死敌是蛇王纳加(Naga),也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因此鹰蟒常做殊死之斗。足见佛教在泰国颇有印度教的成分;至今泰王宫中的盛典仍由婆罗门的祭司主持。
鸟王格鲁达和蛇王纳加的形象,在泰国随处可见。纳加的造型有一点像中国的龙,只是躯体较为短胖,其首若眼镜蛇,每呈复叠状,多达七头。相传七首的纳加曾经蔽护过冥坐的佛陀。在泰国传统的栏杆上,常见他奋然昂首,令人不安。我喜欢泰国的原因,主要在佛教,在其金碧辉煌的异国形象与神秘感。所以我婉谢了朋友为我安排的芭提雅之行,宁可留在曼谷看寺。
我存和我什么教徒都不是,却最爱看庙看寺。在京都,我们流连佛寺的古风与禅味。在欧洲,我们仰瞻低回的也尽是巍峨的教堂。
从十三世纪的素可泰王朝(Sukhothai Dynasty)以来,佛教早成了泰国的国教。佛教自印度北传,至尼泊尔、中国、韩国、日本,是为大乘佛教(Mahayana Buddhism);南传至于斯里兰卡,是为小乘佛教(Hinayana Buddhism)。泰国所受者乃斯里兰卡的小乘(在泰国又称Theravada),其宗教生活以三宝(Triratana)为中心,亦即佛、法、僧(Buddha,Dhamma, Sangha):佛像供于寺内,亦供于家中;佛法在寺院与学校都要讲授;至于僧侣,则处处可见。每日清晨,满街都是成群出来化缘的沙弥,菩提的绿荫下飘动着鲜黄的袈裟。在泰人的眼中,化缘不是和尚行乞,而是让施主有机会行善,真是善哉。迄今泰国五千三百万人之中,仍有百分之九十五信奉佛教,每个青年至少要做三个月的和尚,而以七月月圆之日为闭关之始。那一天泰语叫Asanha Bucha,用以纪念释迦初次对最早的五位徒弟讲道。此外,当今(1988年)节基王朝(Chakri Dynasty,1782— )的泰王蒙谷拉玛四世,登基不过十七年,在登基之前却为僧二十七年,可见僧侣在白象王国的地位。
2
曼谷的佛寺有四百多间,论地位之高、名气之大,当然首推玉佛寺(Wat Phra Keo,英文叫作Temple of the Emerald Buddha)。我到曼谷的第三天上午,有缘去瞻仰一番。
粉白的宫墙延伸如一列幻象,忽然浮现在眼前,关不住满宫的塔尖和甍角,一片亮金和暖眼的橘红,已经在半空照耀着我们了。以后的三小时,我们就迷失在一场灿烂的午梦里,至今尚未全醒过来。
最夺目的色调是金黄,来自一排排一簇簇的纪念塔。最显赫的一座是倒钟形的圆锥体,上面贴满了金叶,据说是斯里兰卡传来,叫作吉地(chedi),乃泰王蒙谷拉玛四世所建。另有两座金塔,像刻成台阶的金字塔,叫作宰堵波(stupa)。这三座擎天巨塔衬着天蓝,十分光灿,在近午的艳阳下,更绚烂得耀人眼花。向东耸立,靠近回廊的是一排八座普朗(prang),其状颇似中国的宝塔,顶上也有七级浮屠,但体魄比较厚实,四周的花纹非常精致,不像中国的宝塔那么玲珑尖拔。这种普朗塔仿自柬埔寨的佛寺,最闻名的当然是吴哥寺(Angkor Wat)。吉地金塔的斜对面就有吴哥寺灰石的模型,具体而微,令人恍若身在柬埔寨,从半空俯窥。泰国不能忘情于吴哥,只因柬埔寨部分地区曾经是它的藩属。
金色之外是橘黄色,那层层交叠的圆瓦,像整齐而精致的鱼鳞,在高峻的屋顶一路泻了下来,极有气派。巨幅的橘色瓦四周,更镶了翠绿的边,对照得异常鲜丽。有时那组合倒过来,屋顶的百尺长坡尽是稚嫩的绿瓦,四周却衬以烘眼的亮橘。小乘佛寺的配色高妙之至,明艳到了含蓄的边缘,而能恰好避免庸俗。梵宇的殿堂亭塔,金闪闪的主色底下,往往衬以嫩绿或宝蓝,匹配的悦目效果,令仰观的信徒不能移目。玉佛寺正殿的三角墙上,那一丛金叶的下面覆盖着的,正是高雅圣洁的宝蓝。真是大开眼界了。曼谷四日,我这唯美主义的眼瞳可谓娇养成癖,一回来,就不惯了。
那一丛垫蓝的繁金,远望金碧不可开交,近前细细仰望,终于把密叠的形象分辨了出来。原来正中是威猛奋发的万禽之王格鲁达,掌中握的,脚下踹的,正是盘旋不驯的蟒王纳加。格鲁达的肩头立着一位高冠的天神,想必就是印度教的守护大神毗湿奴了。再细看时,四周的盘蟒交缠如藤,中央都端坐着一个小毗湿奴,说得上真是金碧交加。
这格鲁达的雕像,怒目张臂,巨喙昂扬,踏大蟒在脚爪下,蟒的长尾兀自翘着,正在使劲挣扎。张力逼人,比起希腊的雕像莱阿孔(Laokoön)或艾尔·格瑞科的名画来,并不逊色。小乘信徒把他奉为辟邪的吉兆,他的悍姿到处可见。沿着玉佛寺正殿的墙角,在珐琅蓝嵌珠母白的图案下面,就整整齐齐排列着一百一十二座护寺的格鲁达。戒备这么森严,想必任何妖怪都不敢狎近了。
禽王之外,蟒王纳加的复首蛇身也是泰国常见的形象,甚至成了流行的装饰。我住的文华酒店里,栏杆顶上就饰有此物。佛寺的屋檐四角,看来如翼而欲飞起的,其实都是蟠蜿的纳加,可以说就是泰国的龙了。
比纳加更引人注目的,该是屋脊两端的翘发(chofa)。泰国的天空一定被成千上万的这种尖角搔得发痒。从美学的观点看去,那一层层高屋建瓴的屋顶真像是斜上天去的峻坡,仰望的目光要努力攀爬。那些头角峥嵘的翘发,背负着蓝空,就像巍立在坡顶的一群山羊,挺着弯而长的尖角,还垂着胡须。其实那些翘发的造形,是鸟头鸟颈的延伸,也是禽王格鲁达的象征,怪不得满天都是。寺庙原是人与天的交际,建筑上该有升腾的感觉。悬在我们额顶的这些高坡已有朝天之势,上面的鸟头探整天外,更有飞升之想。潜移默化,当然激起信徒仰祷的愿望,善哉!翘发在泰文里的意思,据说是天穗(sky tassel),名字真美。不过一般的流苏都是垂下,唯独翘发是向上挑扬,真不愧是天流苏。根据泰国建筑的传统,寺庙落成之时,要先举行一场典礼,才能为屋脊装上这些天穗。
寺内的雕像极多,有如露天的大美术馆。最慑人的是一尊尊矗立的夜叉,高盔峨然,全身甲冑,两腿微分,两手则在胸前合握着一根比碗口还粗的金刚巨杵。袍甲上面都饰有金色的花纹,图案十分精细,金纹下面还有各殊的底色,配得鲜丽悦目。连那根金刚杵也用这样的配色,装饰得一丝不苟。对照之下,脸上的表情就显得更加猛烈:两眼突兀而圆睁,一圈眼白把瞳仁反托得分外狞恶,一列裸露的白齿里伸出尖长的犬牙,正合了中国旧小说所说的“青面獠牙”。但是并非每一尊夜叉都是青面,而是面色各殊,穷极变化。我站在这些凶神恶煞的脚下战战兢兢地仰望威仪,想起“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要发笑。可是顶上这些凶神,每一尊都高近二丈。
不过另一组雕像却妩媚迎人,显然是女性。其状半人半兽,约有一个半人高,据说是喜马拉雅山上的森林之神。书上说她有人首人身、鸟翼鸟足,其实玉佛寺里的那几尊,上半身固然是女人,腰以下却显然是一匹母狮。不论她究竟是什么,只见其背挺直,其乳丰隆,腰细而腿长,全身的曲线流利而有弹力,堪称健美,后面还昂然扬起一条狮尾,更添婀娜摇曳之姿,侧面看去,尤其诱人。她戴着上耸层塔的高冠和一圈又一圈密接的项链,乳罩周围镶着花边,上臂和手腕都戴了金镯,上嵌血红的宝石。她双掌合十,手指纤长,令人想起泰国舞女。也有两尊是一手扶腰,一手拈花而嗅。脸上的表情若羞若笑,弯弯的眉下,柔目闭而欲开,神秘的风韵不输蒙娜丽莎。这女神名叫旖娜旎(Kinnari),其男性则名奇纳拉(Kinnara)。
奇纳拉的脸相极肖夜叉,倒是长了鸟尾。另一种雕像则是托塔的夜叉。这些夜叉的造形跟镇守庙门的那一排手握巨杵者相似,不过为了托住金山一般的层塔,不但要用头顶,用手掌力撑,要张开马步,降低重心,沉住一口气,把万钧重压之势匀分在两脚。可怜这许多蛮君鬼伯就这么忍负着千古的重担,压得臂弯而膝扭,永远直不起腰来。这托塔的群像,不言而喻地,把金塔镇地的分量强调了出来。
正是夏雨初歇,地上还汪着一片片的水渍,太阳又露出脸来。一刹那这金黄的世界轰地烧起,空气里抖动着金芒似网,煌煌,焕焕,迎光的轮廓,忽然失去了界限,像熔浆烧化了,流动不定。大平台石阶旁的一棵大菩提树上,传来类似八哥的啁啾,不断翻弄着巧舌。一阵风起,大殿高檐上悬挂的铜铃铿铿叩鸣,此起彼落,传递着清空的情韵。阶下的大水缸里平铺着翠叶,一朵红莲静静地开着。
为了避日,我们躲到南边的回廊上去。长长的回廊把偌大一座玉佛寺护卫在中间,上面覆着三层橘色瓦的屋顶,下面还撑着白柱。廊壁一幅又一幅接过去,巨幅的壁画气象宏伟,连环图一般地递接过去,几千尺横陈的空间,伸展着动人心魄的壮丽史诗,正是古印度《罗摩衍那》的神话。故事说的是阿约德耶王子拉玛,原是守护神毗湿奴轮回转生,因拉动神弓而赢得喜姐为妻。斯里兰卡的魔王剌瓦那将喜姐掳去,拉玛得猴仙哈努曼之助,以猴架桥,得渡海峡而救回妻子。这壮阔的史诗要用两万四千对偶句才说得完,可见壁画有多大的场面。我们一路追看过去,因为拉玛五世所撰的说明是用泰文,只能凭画面大约猜想。画里的宫殿建筑,一眼望去,屋脊尖翘成一簇簇的天流苏,屋顶斜成陡峭的瓦坡,显然都是泰国风格。既然画的是斯里兰卡与印度,可见泰国的小乘艺术确是经由斯里兰卡传来。同时,《罗摩衍那》传来泰国后,曾经节基王朝的拉玛一世改编成戏剧,叫作《拉玛根》(Ramakien);玉佛寺长廊的壁画便以此为本。
最生动的一幕是猴仙哈努曼卧在海峡上,让猴子大军攀尾爬背而渡。猴仙的脸型有点像夜叉门神,他的神通广大、淘气善变,正与孙悟空相通。非常有趣的一点是画中的山水层次井然,色彩鲜丽,俨然是西方文艺复兴的透视规模。
1 隔水呼渡
27 关山无月
40 龙坑有雨
48 满亭星月
64 木棉之旅
73 古堡与黑塔
85 风吹西班牙
101 雪浓莎
132 德国之声
149 山国雪乡
172 梵天午梦——泰国记游之一
190 黄绳系腕——泰国记游之二
196 耶释同堂——泰国记游之三
205 饶了我的耳朵吧,音乐
215 海缘
234 文章与前额并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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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余光中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
莫言:我也是余先生的粉丝。余光中对中国古典文学真是熟到了骨头里去,这是真正高明的继承。可以在他诗里感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他在继承中国传统文化、学习西方文化的基础上,熔铸成了他的诗歌散文,形成了自己鲜明的文学个性。像把吃食消化成营养一样,同样了无痕迹。
韩少功:余光中先生才兼诗文,情系两岸,学融中西,为人温良敦厚,是中国当代文学灿烂群星之一。巨xing殒落,我心悲伤。今夜星光,地久天长。
张晓风:他既是诗人,创作之余在学术上也有其成就;更了不起的地方,是中英文、古今中外文化修养都非常好;用字、炼字之精致别人很难企及,他是文字方面的全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