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米歇尔广场上的一家好咖啡馆
再往下,天气就变得不那么好了。秋天过去,这样的天气迟早会来临。我们在晚上只得把窗子关上,以防雨水劈进来,冷风会把护墙广场树上的叶子全都刮干净。落叶便浸泡在雨水里,风急时,会把雨点扫在终点站绿色大公共汽车的车身上,“票友咖啡馆”里人满为患,室内的热气与烟雾使橱窗玻璃变得模糊不清。这家一副倒霉相、经营不善的咖啡馆是附近一帮酒鬼拥集之处,我是不去的,因为不洗澡的人身上气味难闻,酒喝多了还会有股酸臭味儿。这家咖啡馆的男女常客什么时候都是醉醺醺的,或者说在他们付得出酒资的时候。一般他们都会半升整升地买。广告水牌上开列有多种怪异地称为“开胃酒”的品种,买得起的人不多,他们有时会要上一小杯垫垫底,然后再用劣质酒将自己灌醉。大伙儿把喝醉的女客称为poivrottes, 那就是“醉女”的意思。
“票友咖啡馆”其实就是穆费塔街上的一个污水坑,这条窄得惊人的街巷通向护墙广场。街边老公寓房子每一层楼梯旁都有个蹲坑式厕所,还特地用水泥在坑边砌上两只带刻纹的鞋形踏脚,以防房客滑倒。排泄物被冲入污水池,入夜后会有马拉粪罐车来把污物抽走。夏天,所有的窗户都开启着,于是我们便会听到抽粪声,那股子臭气浓得化不开。粪罐车上漆的是褐色与金黄色,月光下,在拉摩瓦纳红衣主教街上工作时,它们那车轱辘、马拉筒罐什么的简直就像是出自布拉克笔底的一幅油画。可没有谁来为“票友咖啡馆”清污,那里张贴的禁止当众酗酒与罚款条例的公告已经发黄,蝇污斑斑,无人理会,就跟那些顾客一样,永远不变、气味难闻。
这个城市的所有哀愁都随着冬季初的几场冷雨骤然而至,你走在街上,再也望不见那些白色高楼的,映入眼帘的仅仅是湿漉漉的街面、小铺紧闭的店门、草药摊子、小文具店与报刊亭,还有二流助产士的招牌以及一家旅馆,魏尔伦就在此处去世,我也曾在这儿的顶层租了个房间写东西。
上到顶层像是得爬六或八段楼梯,楼内很冷,我知道得花多少钱,才能买来一小捆木柴、三小包用铁丝扎起的引火细条松枝,就半支铅笔那么长,还得买一捆没太晾干的硬木树枝,才能生上火,让房间变得暖和些。因此我退到街对面稍远处,仰视雨中的屋顶,看看可有哪只烟囱在冒烟,烟冒得怎么样。连一缕烟都没有,于是我想,连烟囱都是冰冷的,没准儿还是堵住的,会弄得一屋子都烟雾腾腾,这岂不是糟蹋了柴禾白白费钱吗,于是我继续冒雨往前走。我一直走过亨利四世中学、古老的圣·艾蒂安山教堂、四面透风的先贤祠广场,为了避雨我紧挨右边走,后沿圣米歇尔大道背风的一面走出广场,又经过克吕尼老教堂和圣日耳曼林荫大道,后才抵达圣米歇尔广场上我常去的一家好咖啡馆。
这是家让人惬意的咖啡馆,温暖、洁净而且气氛友好。我把我那件旧雨衣挂在衣架上让水滴净,将我那顶旧毡帽往长板凳上方的木架上一搁,然后要了一杯牛奶咖啡。侍者送上咖啡,我从上衣口袋取出一个本子、一支铅笔,开始写起来。我写的是关于密歇根那边的故事,外面风雨交加,寒气逼人,故事里的天气也正好如此。我历经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对秋天将尽的景况很有体会,来到别处倒比在原来的地方能写得更好。这就是所谓移景生情吧,我寻思对于人也好,对于别的不断生长的东西也好,这道理都是共同适用的吧。可是在我的故事里几个小伙子在一块儿喝酒,这倒让我馋起来了,于是便要了一杯圣詹姆斯朗姆酒。这种酒天冷时喝爽口了,于是我不断地往下写,感觉好极了,只觉得这优质的马提尼克朗姆酒温暖了我整个身心。
一位姑娘走进咖啡馆,独自在一张靠窗的桌子边上坐下。她非常俏丽,那张脸清新得像一枚新铸的钱币,若是真能用柔滑、雨水洗过的肌肤来铸币的话,她的头发黑得像乌鸦的翅膀,修剪得很整齐,遮住了她半张脸。我盯着她看,她扰乱了我的思路,使我心神不定。我真想把她写进手头的这篇小说或是旁的什么作品,可是她选定了坐的地方,以便能察看街道与门口,我明白她是在等人。于是我就继续写作。
这个故事自己在往下发展,我得费点劲儿才能跟上。我又要了一杯圣詹姆斯朗姆酒,每当我抬头观望或是转卷笔刀削铅笔时,我总要看看她,我让卷下的碎片、碎屑落入酒杯底下的小碟子里。
我见到你了,美丽的姑娘,你现在属于我,不管你在等谁也不管我今后再也不会见到你,我想。你属于我,整个巴黎都属于我,而我则属于这个笔记本和这支铅笔。
接着我又继续写起来,我深深地进入故事,迷失在其中。现在是我在写并非它自己在往下发展了,我连头都不抬,忘记了时间与身在何方也没有再要圣詹姆斯酒。我已经喝腻了圣詹姆斯酒连想都想不起它了。接下去这个短篇完成了,我感到非常疲倦。我把后一段念了一遍,这才抬起头来寻找那位姑娘,可她已经走了。但愿她是跟一个好男人一起走的。可是我还是觉得悲哀。
我将故事合进笔记本,把本子放入上衣内兜,我向侍者要了他们店里有的一打葡萄牙牡蛎和半瓶干白葡萄酒。我写完一篇小说总像是给掏空似的,既悲哀又喜欢,就跟做过爱一样,我敢肯定这是篇非常好的故事,虽然得等到第二天重新读一遍后,我才能确定它到底有多好。
我吃着带浓烈海腥味以及微带金属味的牡蛎,冷冷的白葡萄酒冲淡了金属味,只留下了海腥味和美味多汁的口感,我把每只贝壳里的凉凉的液汁都嘬净,用爽口的酒将它们送入腹中,这时我不再有空落落的感觉,情绪好多了,于是便盘算下一步该干什么。
圣米歇尔广场上的一家好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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