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3日几个小时之后
在刚才那份生命之盐的清单里，我遗漏了很多东西。因此，我要用超现实主义者的方法来继续：联想，任由想法自生。所有这些可能给你一种享乐主义的印象，因为我将与智识上的愉悦或态度立场相关的雅趣都放在了一边，谈的都是不那么严肃的东西，虽然性不在讨论之列。但是，若想保有活着的“乐趣”，这些东西是非常重要、非常必要的：我说的是那些细微的愉悦所带来的内心的震颤，还有种种疑问乃至沮丧，若是顺其自然生灭，也不失为乐趣。我继续一一道来。
……我遗漏了那些止不住的大笑；通电话时随意的聊天；手写的信件；与家人（看情况）或朋友聚餐；站在柜台前喝着啤酒、啜饮红葡萄酒和白葡萄酒；在艳阳下喝咖啡，在树荫下睡午觉，在海边吃牡蛎，在树上吃樱桃；为了逗笑故意拌嘴；搜集一套收藏物（石头、蝴蝶、盒子，或是别的什么）；凉爽秋夜的极乐之感；夜里醒来而其他人都已睡着；极力回想老歌的歌词，寻找熟悉的气息或味道；安安静静地读报、翻看相册、逗猫；打造梦想中的家，铺上一床漂亮的被子，漫不经心地抽烟、写日记、跳舞（啊，跳舞）；出门参加派对，参加7月14日的国庆舞会，和百万法国人一样听新年音乐会；懒散地躺在沙发上；漫步街道看橱窗、试穿鞋子、扮鬼脸模仿别人；探访一座陌生的城市；玩迷你足球、拼字游戏或多米诺骨牌，玩文字或双关语游戏；说笑话；做一道大菜；钓鱼、慢跑、玩法式滚球（Petanque）；反复思索一个问题；在电视上或在艺术实验电影院里看一部老电影；双手插在口袋里吹口哨；放空头脑，沉默独处的时光；在温暖的雨中奔跑，在幽暗中促膝长谈，还有落在颈间的吻，街上飘来的热腾腾的羊角面包的香味，会心的眼神交换，大自然中万籁俱寂的片刻……听孩童们玩耍时发出的声声欢呼，享用冰激凌或巧克力；知道对方喜欢你、注视你，并倾听你的时候，感觉自己动作敏捷矫健；睡懒觉；登上钓鱼船；观看手艺人做活儿（嘿！很久没见到过了）；欣赏街头的人来人往；与经年未见的老友重逢，认认真真听人说话……
还有好多好多被我遗忘的东西。您呢？假如有一天某件东西将从您的生活中永远消失，您最怀念的会是什么呢？
8月14日
冒着令您不胜其烦的风险，我斗胆继续写。……虔诚地聆听莫扎特、披头士或阿斯图德?吉尔贝托(AstrudGilberto)，为了听最喜爱的歌手的演唱会连夜往返瑞士；大把的树莓吃个饱；大风天里走在沿海线上，等待日食或大公夜巡；为投对方所好而冥思苦想；赤脚行走，听大海反复地吟唱，伸懒腰打呵欠；点一盏小小的灯或打开大大的照明灯，寻求艳遇时不吝赞美之辞，等待意味深长的目光；尽管不该这么做却卷起书页的一角，偶尔抛却礼节，忘记取信件；互相挽着手臂或者手拉手，逆人流而行；替风雅的老先生扶着门；蜷起身子，深深呼吸清晨新鲜的空气；注视风中摇晃的树枝，点燃噼啪作响的柴火；狼吞虎咽地吃醋渍小黄瓜配香肠；盯着时钟（20分，差20分，整点）等待一位天使飘然而过；说错话干傻事，胡乱地甩动头发，出其不意地向某人微笑；故作正经地谈论鸡毛小事而拿严肃的事情开玩笑（可不是随便跟谁都这么做的）；不忍受粗鲁的服务，也不听“无所不知”先生夸夸其谈；大大方方地欣赏自己喜欢的东西（包括跑车轰隆隆的引擎声）；倾听生活本身；仰躺成“大”字入睡，像神探哥伦布一样挥手致意，三步并作两步爬楼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某个地方；看电影看到流泪，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或者相反保持面无表情，不言不语—不胜仰慕—洗耳恭听；骑自行车、弹钢琴或射箭，散步时因内急到附近的大酒店里借用奢华的洗手间，一屁股坐下并陷进深深的扶手椅里；收集各种古怪的零碎小玩意儿；把手指插进灌木丛的青苔里或洗衣粉的泡沫里；听乡村警察敲鼓（再也听不到了）和街头艺人表演手摇风琴（如今也没有了）；奔跑着追赶男友；坐在敞开的窗户旁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心怦怦跳；斟酌利弊，掂量一个甜瓜；与儿时好友重聚，回想起曾被埋藏的记忆（天呐！确实发生过）；不急不忙地挑选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而在关键事情上坚持不变的选择），注视一群燕子中的一只翩翩飞舞，从高处望着一只悠然自得的猫咪，偷偷窃笑，等待蓝色时光(heurebleue)的来临；一边给自己养的植物浇水一边和它们说话；惬意地抚摸上好的皮料、毛茸茸的桃子或柔顺的头发，仔细欣赏《蒙娜丽莎》的背景细节或弗拉曼克(Vlaminck)画中的蕾丝花边，一听到某个人的声音就惊喜地跳起来；开启冒险之旅，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用齿尖小心翼翼地品尝烤蚱蜢；跟老朋友滔滔不绝地倾谈，想象动人的故事……
9月10日
……从未读过某些伟大作家的作品，但愉快地记得小时候读过的第一本儿童书里描写的安的列斯群岛上的神秘“小山”，曾暗恋1946年至1950年间在索邦大学高中优等生综合竞赛的颁奖仪式中进行表演的巴黎高中合唱团的乐队指挥夏勒－安德烈?于连－布兰；曾经在弟弟患猩红热时（当时还没有抗生素）在一所聋哑人寄宿学校生活了两个月；在圣艾蒂安的塞维涅学校(coursSevigne)与慈善修女(soeursSaint-Charles)一起度过了数年时光；享受孤独，觉得周遭过分热闹时把自己藏起来；能捕捉事物的相似之处却一直没学会画画儿；谈论逝者让他们获得重生；因自己的怯懦、懒惰、犹豫不决、缺乏坚持、多疑迟缓、贪嘴爱拖延、怕打扰别人等各种缺点而在心里狠狠骂自己；听一个男性友人用“疑心重重”这个词来解释他多次以失败告终的恋爱经历而颇感震动，并自问怎能毫无信心地活着，体验到痛苦终止极度强烈的幸福感降临、幸福到心微微作痛的那种感觉；认识一个对日常的一切漠不关心的人，当别人在电话里问他天气好不好的时候他需要特意看看窗外的天空；在心里默默使用祖母常说的那些生猛的断语和鲜活的略语傲婆子、大混蛋、呆子、长舌妇、自命不凡的家伙、饿牢鬼、好斗分子、大肚腩、泼妇、古怪玩意儿、眼高于顶的东西、快活的憨子、骚货、坏坯子、小牛子、自作聪明的娘们儿、老坏蛋、只会挂香肠的傻高个儿、河东狮、招人嫌的相、没脖子的豆娘、绣花枕头、奸小、矫情女、穷光蛋、懒汉、打流（无所事事地闲逛），这些语言都体现了祖母的道德观和性别观念！有成年人把你跟他的祖父母归为一类的时候不由得火冒三丈，瞎说什么呢！因皱纹不多而开心，因难看的疤痕而伤心；赞叹着端详新生宝宝，他们的小小手、圆溜溜的眼睛和棱角分明的嘴，赞叹他们将通过身体的这一处处接受知识和爱；偶尔去马尔西尼(Marcigny)出售小牛小羊的集市，喜欢逛市场，喜欢鲜鱼清澈的眼睛、堆成山的水果、一块块的康塔勒(cantal)干酪、一小片草地，津津有味地翻看小五金、缝纫用品和绦子花边；想到要给某人一个愉快的惊喜就高兴得抖起来；讲故事，大声读书；爱过五只猫：一只腼腆的奥弗涅灰猫“圆圆”、一只难伺候又爱叫的暹罗猫“朱莉”、一只聪明活泼的布列塔尼虎斑猫“小妈妈”和它的儿子“米奇姆”、一只温柔浪荡、胸部发达的虎斑猫；喂了总共四十八个苹果酱卷边饼、巧克力提子面包、棕叶油酥饼和奶油圆蛋糕也不够给贪吃的山羊阿格拉雷解馋，小时候（跟姐姐、表姐一起）用朗姆酒奶油蛋糕喂一只真正野生的老山羊，结果把它弄醉了??
翻开新的一页
我写的这些东西稀松平常，我告诉收信人。是的，但它们是首要的必需品。抛开可以给我们下的外在定义，抛开外表长相，抛开大体个性，抛开与他人的关联，抛开职业和个人的活动，抛开亲友关系，抛开名声，抛开承诺与立场，抛开所属的各种圈子，抛开这些不无道理却是人为创造且具有迷惑性的定义，内心深处的“我”到底是谁？而这个“我”，作为我们的财富，是通过与外部世界建立联结而形成的——通过观察的能力，通过与有生命的东西产生共情，通过与真实合二为一的能力。“我”并不仅仅是一个有所思有所为的人，而且是一个依照某种不断再生的隐秘力量之法则而有所感有所觉的人。如果完全失去了好奇心、共情、欲望和感到痛苦与愉悦的能力，这个我除了思考、说话、行事，还剩下什么？
我想捕捉推动我们前进、使我们成为我们自己的那股难以觉察的力量。这股力量当然依存于我们过去的人生经历，但它并非只偏重过去，它也是当下将来任何行为的本质和理由（尽管后者往往被忽视）。假如某些引导人生方向的事件不曾发生，假如“我”不曾有机会感受到某种情感，在某种场景里激动不已，通过身体得到某种体验，“我”就不会是现在的“我”。
写这本书就是为了让我们认识到，塑造我们的并不仅仅是纯真的童年那一段短短的经历，还有情感日积月累而成的深厚养分，而这两者还在不断地塑造着我们这样有感觉的生命；为了让我们不被要实现的目标——建立事业、创办公司、确保收益——遮蔽了心灵，看不见与之相关的“我”；为了让我们明白，在不断努力活下去这件了不起的事情背后，深层的动机是好奇心，是“我”看待周遭世界时所带有的同情、善意的目光或批判、建设的目光。
要留给自己一点儿时间来打造这样一个关于感觉记忆的私密收藏，这个收藏虽说私密却可与人分享，因为它属于“人的境况”的根本基质。在谈到“人的境况”和类似表达（比如“泪之谷”的意思是活在人间）的时候，我们总是会想起令人煎熬的痛苦体验和死亡的终极体验。没错，但它还包括对人生保持“兴味盎然”（布列塔尼人常这么说）的能力，拥有本能嗜好和欲望的能力，能感知和感觉的能力，能被触动、感动且激动，还能把所有这一切传达给理解这种共同语言的人。
这个“我”同时也是由记忆构成的，可人的记忆是根据什么来取舍的？实际上，记忆的选择并不受人的意志左右，而精神分析对人为何需要遗忘部分记忆做出了很多解释，虽然并非所有消失的记忆都属于无意识。一个事件过去，成了过眼云烟，而最本质的东西已经被刻入身体里，在某个回想所带来的短暂韵味、某种令人震颤的感觉、某种强烈到出人意料甚至令人无法理解的情绪的刺激下突然重现。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们内心炽热的声音和我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随着时间推移所积蓄的生命活力。回忆已不再，而身体的感官记忆仍在述说。我们的身体布满传感器，传感器记录下持久的印记，而这些印记被我们当作引导自身行为的监护者。过多的记忆会让我们无法行动，最后留下的是所有可能出现的情感当中真正打动我们的几种原型。
普鲁斯特所言“虽不中，不远矣”。然而,唤醒记忆的不是玛德莱娜小蛋糕的滋味，而是彼时他体验到的快感令其回想到童年时相同的感官骚动，因为去给姨妈请安行礼，在这个过程中，幽闭的氛围、不同寻常的个性、时间、姨妈本人、茶水和玛德莱娜小蛋糕，所有这一切聚集成一支正中红心的箭，永远地扎进这种糕点香甜又有点儿平淡的气味里，也就是说他将全部的永恒生命力凝结在让他体验到这些感觉的点心里，对于幼时的他来说，这也许是最有可能做到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孔狄亚克(Condillac)的感觉论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体现了它的重要性。世界先通过我们的感觉而存在，然后在我们的思想里以有序的形式存在。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终生保持这种感官创造力：看、听、观察、听见、触摸、抚摸、感觉、嗅闻、品尝，保持“兴味盎然”，对一切，对他人，对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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