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祛邪扶正,辨证必详
以“辨”应变,?融会新知
2003 年 4 月的一个早晨,我正要去国医堂出诊,却接到卫生防疫部门的通知,要求我必须在家里进行“医学隔离”。不一会儿,在学校图书馆工作的女儿也接到单位电话,说最近“非典”的疫情挺严重,这周可以不用去上班了,在家里好好休息等通知。一时间,我们父女俩都被要求回家,不能出家门。我在大学工作这么多年,工作日不用去上班,这是很少见的。从古至今,传染病从未间断过,人类与它们经历着一次次斗争,凭借我多年的从医经验判断,这次“非典”一定是一场传染性严重的疫情。这类传染病不仅一年四季都可以发生,男女老少均能得病,而且大多发病急骤、发展迅速、变化较多、病情较重,严重者可导致死亡或留下难以康复的后遗症,中医认为这些疫病属于温病范畴,古人把这类疾病叫做瘟疫。数千年来,我国历史文献中有许多关于传染病流行的记载,20 世纪随着抗生素的问世和西医医疗技术的提高,有了有效预防和治疗的手段,但仍有许多如耐药、毒性及不良反应等尚未解决的问题,特别是新型传染病不断出现,使得许多急性传染病未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控制。历代中医在与温热病作斗争中积累了大量经验,在历史上数次疫病爆发时都起到了积极作用,加上近年来不断深入的理论研究和临床实践,传统的温病学有了新的发展和突破,受到了国内外医学界的肯定和重视。中医往往在控制疫情中可以起到预想不到的效果。
我和女儿都在北京中医药大学里工作、生活,我每周都出门诊接触患者,我们父女俩人同时被隔离,一定是我的原因。我仔细回想一个星期前,确实遇到过这样一个患者,那时候“非典”疫情还没有蔓延。4 月 10 日是我日常出诊时间,一位北京中医药大学大一的学生发高烧,来国医堂找我看病。这个患者来我这里就诊前已经在中日友好医院做了 3 次胸部 X 片,医院诊断为肺炎,应用了抗生素治疗,但发热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我询问了他的症状,查看了舌苔脉象以后,按温热病辨证施治。不管西医诊断什么病,我们依据中医传统的望闻问切四诊合参,有什么证,我们辨证治疗就好了。而我的学生看完他在医院的诊断之后,当即就跟我说:“老师,我们怀疑他是传染性非典型肺炎。”那时候已经是“非典”初期,只是这个病传染速度太快了,又是一个“新病”,中西医都还没认识和研究到这个病的特征和治疗方法。
我想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患者,我被“医学隔离”了。刚刚回想到这里,学生就打来电话了:“老师,怎么样,还好吧?”语气十分紧张。原来她得知我被隔离了,心里很着急,赶紧打电话来问我好不好。她说,附近的东直门医院有个患者因为患“非典”,病情恶化,最后去世了,还有医院的医务人员也被感染了,社会上都很恐慌。我立刻想起门诊那天她也接触过那个患者,就问她:“你没发烧吧,你没有症状吧?”一问她她更紧张了,跟我说:“老师,我不烧,但感觉身上有点热……”她也明白自己觉得发热是心理作用,然而仍觉得不舒服。她接着说:“咱们那天看的那个疑似病例,没过多久就被北京第六医院确诊了,他是我们学校第一例确诊的‘非典’患者。”其实,我并没有太多的想法,这一辈子接触了太多的患者,各种传染病都见过,如今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病情,相信医学一定会有有效的治疗方法。
回想起“非典”刚刚传播开的那几天,社会上都在讨论这个病,国内外都有感染,传播广泛,又是不治之症,新闻上报道都是感染上就死人,大家都被恐惧的气氛所笼罩。医院里有一些一线大夫,在急诊接触了感染患者,在各个科室穿行,从化验室到放射科,从放射科又到别的地方,传染就是这样引起的。原卫生部发文要求对发热的患者都要进行初步筛查,之后还要去发热门诊进一步进行筛查,再三确认发热的患者到底是不是“非典”。我的学生们纷纷打电话来劝我,让我停诊一段时间。我当时觉得不用害怕,年轻时农村经常会有瘟疫流行,那时我在家乡行医,还不是照常应约出诊,只要自己注意防护就行了。况且,一名医生,以治病救人为己任,要有责任感,所以要不断从书籍上或者临床上学习,提高自己的医术,要诊治疑难杂症,不临床不去面对怎么能行?人命关天,在这种危难时刻,医生就应该挺身而出,要相信医学。我对学生说:“不能停诊,作为医生都不敢出诊,那我们的患者找谁看病?”就这样,徒弟们也跟着我照常出诊。当时全北京城已经充满了谈“非”色变的紧张气氛,很多私家企业和事业单位早已经停止上班了。我的一些学生住得都挺远的,来国医堂路上要穿几个城区,车程要一个多小时。2003 年不像现在,私家车没那么普遍,我们都是乘坐公交车,这就更增加了交叉感染的风险。
上次遇到的那个确诊的病例,我心里一直回忆着接诊的过程。我有个习惯,每次出门诊都要把患者的病情、诊断、用药详细记录保留下来,不仅给患者一份底方,自己也复写一份,以便患者下次复诊时我能全面掌握治疗情况。所以,每次出诊我都自己携带了厚厚的一叠就诊过的患者的底方,只要患者来复诊,我都能拿出他上次的处方,且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好,所以每个患者我都是牢牢挂在心上的。我给患者开药一般是 7 ~ 14 剂,每日 1 剂,1 个疗程过去,我会想,他第 2 次会不会来复诊,症状有没有缓解,下一阶段该怎么来治疗。每次的门诊对我来说,其实都是一场考试。我几十年都是每周六上午出诊,每周五睡觉前,经常会在脑子里过一遍上周来的都是什么样的患者,看的是什么病,明天都会来哪些患者,新患者老患者都有。所以年纪大了以后,门诊前的一个晚上也经常失眠。
我对这个“非典”患者的病情也记忆深刻,现在还记得他姓洪,21岁的小伙子,拍胸部X片提示肺纹理增粗、紊乱,他发烧 3 天,体温持续在 38℃以上,发热、畏寒,无汗,口干,乏力,头痛,大便溏每日 1 ~ 2 次,腰酸,小便正常,服用抗生素效果不佳。舌暗红、苔黄腻,脉滑数。我初步判断中医属湿热内蕴,复感外邪,治以辛凉解表,清热利湿。具体方药如下:
荆芥 10g 薄荷 6g 金银花 15g 连翘 10g
桔梗 6g 生甘草 5g 秦艽 10g 青蒿 10g
竹叶 10g 芦根 30g 板蓝根 30g 茯苓 30g
泽泻 15g 3 剂
水煎服,每日 1 剂。
处方中有这么一味药——青蒿。近年来,中药的功用逐渐被老百姓了解,中医走出国门,被世界接纳。2015年屠呦呦的青蒿素获得了诺贝尔奖,青蒿的药效才得以被全世界认识。其实中医中药博大精深,青蒿作为中药,应用的历史悠久。《本草纲目》中就有记载青蒿“治疟疾寒热”,葛洪《肘后备急方》记有:“青蒿一把,水一升渍,绞取汁,尽服之,治寒热诸症。”《本草图经》谓其“治骨蒸劳热为最,古方多单用之。”后世多部本草书籍都有对其临床功效的描述,几百年来都被医家应用于热病的治疗。古代中医虽没有认识到细菌、病毒这些致病原,但中药解热、镇痛、抗炎、抗菌、抗病毒、抗肿瘤等类似作用则很早就被利用在治疗上。在 20 世纪 60 年代,越南军民感染疟疾,无特效药可治,请求中国政府支持,希望找到治疟疾的新药。当时在中央的统一部署下,在全国范围内筛选了几千种中药,发现青蒿治疟效果最好。以此为契机,我国从 20 世纪 70 年代开始研究青蒿中治疗疟疾的有效成分。在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之后,终于找到了与以往结构不同的新的抗疟有效成分“青蒿素”,接着在全国各地扩大临床试验。至 1978 年,共治疗 2099 例,全部临床治愈。青蒿素为含过氧桥结构的倍半萜内酯类化合物,具有高效、速效、低毒的特点,青蒿素的发现是抗疟药物史上继喹啉类以后的重大突破,为弘扬祖国医学作出了贡献。
我在 2003 年治疗这位发热患者时就应用了 10g 青蒿,治疗他的温邪发热。青蒿芳香气清,苦寒而不伤脾胃,不伤阴血,又可使阴分伏热透出阳分,治疗温热病寒热往来,所以最适合这个患者,再配合一些清热解毒、解表宣肺、利湿之品。临床上我是比较注重调理患者脾胃的,如果一个人脾胃不好的话,就不用谈其他问题了。这个人首先要护脾胃,脾胃好了,人的气血才好,免疫力才可以跟上去。这样他一旦生病,恢复起来也比别人更快一些。所以我在汤药里也加入了茯苓,健脾益胃,利水渗湿,也能治疗他大便溏泄。茯苓是我在临床上经常应用的药物,味甘淡,性平,没有偏性,是非常好的健脾药。这位患者确诊为“非典”前我把他的病情稳定下来,这就是以辨病辨证为基础,中医能应对现代各种变化多端的病症,传统中医也可以治“现代病”。
我今年 97 岁了,行医 70 多年,可以说 70 多年积攒的临床经验不少,但每一次面诊患者我都怀着学习的态度,把看病当做考试一般,细致地问诊、切脉,仔细地分析病情,认真地辨证,全身心地投入到治疗中。如今,我还在坚持每周出诊一个半天,仍全身心投入到临床工作中。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能有治病救人的本领,也算是对社会有所贡献了。
医理精微,药勿轻投
走进诊室的是一位 70 多岁的老先生,旁边跟着他老伴儿。等老太太把虚弱的老先生小心地扶着坐下后,我才发现,老太太手里还有两个东西:一个记录本,还有一个水银体温计。这两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老太太打开的本子上密密麻麻填满了数字,体温计外面的塑料盒子也显得老旧,应该是经常使用的缘故。
老先生告诉我,他是一个研究所的教授,近一年多感觉身体非常的虚弱,持续低热,体温波动在 37.2℃~37.8℃之间,检查身体却没发现什么问题。老先生是知识分子,自己平时非常重视身体保养,得病以后也认真整理了自己的病历资料,他把每天体温的波动和血压都记录在这个本子上,大约两三个小时他就量一次体温,量一次血压,为了方便医生找寻规律。
老先生虽然持续低热,但日常生活还能基本维持,因为病因不明,一直就没有服用西药,中药也没怎么服用过。他自己感觉已经基本适应了这种低热的状态,只是感到乏力,无精打采,日渐清瘦,胃口越来越差。
我又详细地问他其他症状。他平时无汗,偶尔还觉得身冷,纳食不馨,大便干结呈球,3 天不解大便就要用开塞露。即便有意多吃蔬果,也时常排便困难,大便难的时候,不仅腹胀,还会胸闷、心慌、气短,但睡眠正常。以前有癫痫病史,现在偶尔还有些小发作。可是我总觉得还是有些其他原因,继续询问才得知,老先生还有一个重要病史,就是他以前有过前列腺癌,已经手术 10 多年了,这 10 多年以来他一直复查,前列腺核磁和肿瘤标志物,都是正常的,没有复发的征象,另外他还有高血压病史。
这么多症状和病史,一定要注意抓主症,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解决老先生低热的问题。低热有很多原因,西医有功能性低热的说法,就是比正常人要高出 0.3℃~0.4℃,如果排除器质性病变,就属于这种发热,这时候中医的疗效比较好。从中医角度考虑,认为发热分为内伤发热和外感发热,这位老先生属于内伤发热。并且,他有一年多的病史,时间很长了,我要从多方面考虑。从老先生舌脉上来看,舌色是暗的,舌苔是黄厚腻,脉象是弦滑脉。老先生很在意自己的低热,老是反反复复地看,一遍一遍地量,又做了很多检查,排除了很多疾病,西医也没查出什么阳性结果。老先生最近胃口特别差,什么都不想吃,老伴儿做了很多他平时最爱吃的,也只能吃很少一点。胃口下降才是老伴儿最担心的。
他纳差、嗳气,脾胃运化功能下降了,食积而生湿浊,与邪热胶结不解,体现在舌苔上,就是黄厚膩。发热日久必伤阴液,从他的大便干结上就可以看出来。另外,经常低热,是阴虚发热的一个特征。所以,我给他开了一个以养阴清虚热为主的方子,兼以健脾化湿理气和胃。这个处方用青蒿、白薇这类清虚热的药,再加上砂仁、陈皮、麦谷芽这类开胃气的药,再加上火麻仁、冬瓜仁这类润肠通便的药。这个老先生正气不足,邪热不除,通便不能用清实火的泻下药,要以滋阴润肠通便为主,以免药性峻猛,正气更伤。阴也包括阴血,老先生面色苍白手足不温,其便秘也有血虚之象,所以我还用上一些黑芝麻。黑芝麻有着养血的功效,养阴润肠可用生品 30g。还用上杏仁,杏仁它本身是一味止咳平喘下气的药,中医讲,肺与大肠相表里,老年人中很大一部分人的脾胃功能下降了,最终就以便秘的症状表现出来,用杏仁取其疏通肺气之性,又可除湿温,是治疗肠燥便秘的好药。治老年人便秘,很多医生喜欢用大黄、芦荟或有这些中成药里都含有的蒽醌类的泻药,很多人都知道,易导致结肠黑病变。这些泻下药都是攻下药,不适合老年人长期服用。所以我一般用药温和,不轻易投峻猛攻下之品,这一点体现我的用药风格。此方整体比较寒凉,为避免寒凉伤胃,佐上一些醒脾开胃、化湿开胃的药,像砂仁、陈皮这些,可以改善胃口。
我告诉老先生煎药的方法,开了 7 剂,每日 1 剂,每日 2 次,餐后服用。治病是需要循序渐进的,尤其慢性病的患者和老年人,脏腑虚衰,需投以温和药物,随证加减,中病即止。在问诊时,尤其面对类似上面这位患者的情况,更需要耐心和技巧,只有详尽的问诊才能为之后的治病保健确立指导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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