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语的荣耀
他身体歪斜着坐在轮椅上，被孙子推到了舞台中央，追光灯随即亮起，聚焦在祖孙二人身上。台下同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和事先录制完成的欢呼声。在场的嘉宾和观众全体起立，以热烈鼓掌的方式向台上强光照射下的这位百岁老人致敬：老人一动不动地杲笑着，他的孙子紧挨着他，挥手向大家致意。
掌声经久不息，女主持人示意了三次，观众们才坐下。主持人被这开场的气氛感动得热泪盈眶，以至于开头的几句话明显地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哭腔。
她说，坐在我们面前的这位长者，让我想起了已离世多年的祖父。我小时候，他总是格外的宠爱我，不仅给我好吃的，还把我抱在膝盖上给我讲那动人的故事和美丽的传说，我甚至会调皮地抠出他的假牙去挖花盆里的土……说到这里，她噗的一声笑了，竟鼓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鼻涕泡。观众起哄地笑着，她满脸羞红，赶紧掏出面巾纸擦了擦鼻子，连声说，对不起，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扑克牌大小的卡片，看了一眼，向观众介绍说：“坐在舞台中间的这位长者，是一位值得我们无限尊敬和永远铭记的大师，他是文化天空下的一颗璀璨夺目的明星，犹如北极星一样指引着我们前行的路”，她又低头瞄了一眼手上的提示卡片，“他几乎代表了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他对我们民族的贡献比山高，比水长。”耀眼灯光下的老人发出“嗷嗷”声，怪异而尖亮。他的孙子用手轻轻地推了几下他的肩膀，老人安静了下来。
女主持人接着说，今天我们在大师百岁诞辰之际，在这里隆重举行庆祝仪式并向他颁发终身成就奖，以表达我们对他的仰慕之情和真诚的敬意。现在，有请全国科学、哲学、文学、艺术终身成就奖评奖委员会主席万先生宣读授奖辞，大家鼓掌欢迎！
万主席在掌声中走到台上，先向老者深深地鞠躬，再慢慢地移步至话筒前，从怀里掏出一张打印稿，戴上老花镜，用混合着江浙、岭南和胶东等多地口音的普通话宣读了授奖致辞。观众们交头接耳，相互求证，试图搞清主席先生到底说了什么。经多人解读，大体弄懂了他讲话的主要内容，大意是：某某大师在其八十余年的学术苦旅上，筚路蓝缕（听起来是男女），以启山林。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上下求索，不屈不挠。战天斗地，可歌可泣。继往圣之绝学，树后生之楷模。愚公精神，永放光芒……
在主席宣读授奖辞的短短几分钟内，老人的嘴巴不时发出各种怪声，引发了场内观众的几次嬉笑。接下来，有两位穿戴靓丽的礼仪小姐向大师献花。当鲜花被放到老人怀里时，他惊愕地用手推挡，把花束扔到了舞台上，口中又发出一阵刺耳的怪叫。
颁奖典礼的最后一个环节，是请大师发表获奖感言。女主持人将话筒递给大师，老人受了惊吓似的尽量把身子紧紧地靠在他孙子胳臂上。他那已是中年模样的孙子，慢慢掰开祖父紧抓轮椅扶手的左手，在他的手掌上反复写着一个“讲”字，又把话筒递到了他的嘴边。老人终于张开了嘴巴，大声喊道：“我有罪；我该死！请不要再骂我了！”
全场的气氛突然紧张，出现了短时的沉寂。
“对不起，请允许我代表我爷爷讲几句话。”那位中年男子，从老人手里拿过话筒，向观众席鞠躬致谢，又向女主持人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我爷爷早已双目失明，两耳也完全听不见声音了。八年前，他借助助听器还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点外界的声响，现在他完全生活在一个黑暗无声的世界。在他耳聪目明的年代里，他看到和听到的几乎全是对他的辱骂与诅咒，他接受了一场又一场批斗与清算。他曾经为自己变得又聋又瞎而感到庆幸，只是觉得自己活得太长了，认为这是上帝对他的惩罚。我记得十年前，当记者执意采访他时，告诉他——您的文集出版了。他十分惶恐地回答说：‘同志，您认错人了！我是个文盲，从来没写过东西！’所以，今天的颁奖典礼和对他的赞扬与表彰只是主办者的自我安慰和自娱自乐而已，我替他谢谢各位……”
老人的喉咙里又发出了一连串的怪声，刺耳又疹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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