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中国学报(第二十二期)》:
以五绝表现对时事的思考和批评,是杜甫对五绝题材的重要突破。虽然均为议论,但都能体现五绝的表现原理,在议论中留出最大的联想空间。有的思考针对长远深层的隐患。如《复愁》其六:“胡虏何会盛,干戈不肯休?闾阎听小子,谈笑觅封侯。”鹃通常忧时伤乱,都从百姓遭难、渴望和平这一点上着想,杜甫却观察到战乱太久种下的祸根,是无知狂少希求在乱中立功以飞黄腾达的欲望。正如《杜臆》所说:“定胡寇易,定人心难。人怀幸功之心,此干戈所以不息也。”这一思考是杜甫独有的。前代的闺怨诗虽然有过“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的埋怨,但只是归结到夫妇别离的原因。杜甫则从思考当前战争起源的高度着眼,触及了肃宗、代宗两代纵容武将、封赏战功太滥的现实弊病。各处军阀恃功而骄、轻视朝廷,乃至动辄叛乱,根源正在此处。但在这首小诗里,这一重大问题杜甫只是通过在里巷听后生们谈笑这个细节反映出来,作为开头两句直接叩问胡寇渐定为何干戈依然不休的答案。诗意的含蓄之处在于前后问答之间的跳跃跨度很大,虽然挖到了外患内乱不休的祸根,却要读者联系当时的时局自己去思考其答案中的深意。其七:“贞观铜牙弩,开元锦兽张。花门小箭好,此物弃沙场。”铜牙弩据说是南越王弩营所用的强弓,贞观时可能会经仿制;锦兽张指所设锦制箭靶。前两句从贞观和开元这两个盛世各取一种弓弩和箭靶为射艺的代表,以华丽的辞藻描绘出来,却在后两句突转为因花门小箭而被沙场弃用的结果。据朱鹤龄注:“按史收东京时,郭子仪战不利,回纥于黄埃中发十余矢。贼惊顾曰:回纥至矣。遂溃。花门小箭好,此一证也。”但杜甫在这里并非比较前朝与回纥弓箭的优劣,而是藉贞观、开元的射艺都被舍弃的视角,感叹“安史之乱,皆藉回纥兵收复,中国劲弩,反失其长技”,而更深的书外之意则是忧虑唐朝过度依赖回纥平叛所带来的后患。这一问题杜甫在早年的《北征》、《留花门》诗里已经预见,到代宗时竟成事实。这首小诗从贞观、开元射艺被弃的角度倒溯回纥成为边患的原因,可令人对唐朝与回纥的关系变化产生更多的联想:太宗、玄宗时,唐朝与回纥保持良好的民族关系,天下太平,无须使用花门小箭。待沙场因花门小箭好而弃用中国劲弩时,也就陷入了被回纥控制无法自拔的困境。
有的批评针对当时的时事而发,看来讽意显露,但仍有雷外深味。如《复愁》其八:“今日翔麟马,先宜驾鼓车。无劳问河北,诸将角荣华!”后两句意思显豁,但前二句所用之典与后二句之间的关系不甚明了。杨伦注说,据《唐会要》,贞观中,骨利干献良马十匹,太宗各为制名,九曰翔麟紫。“驾鼓车”典出《后汉书》:“建武十三年,异国有献名马者,日行千里,诏以马驾鼓车。”杨伦认为前二句“即‘大君先息战,归马华山阳’意。时降将羁縻,代宗专事姑息,故云然”。此注的根据是杜甫的《有感》五首其二:“幽蓟余蛇豕,乾坤筒虎狼。诸侯春不贡,使者日相望。慎勿吞青海,无劳问越裳。大君先息战,归马华山阳。”诗意是说安史余孽都被朝廷封为河北诸镇,他们虽然不向朝廷进贡,朝廷却派使者赴各镇授节度使和封爵。这种情况下,再不要指望平定青海和南诏的叛乱。因为朝廷已先自息战,放马归山了。这首诗是将河北诸镇不贡与大君姑息降将、放马不用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杨伦认为因君主不用良马,先自息战,所以诸将也都追求荣华安逸,不思河北平叛之事了。这样讲句意虽通,但似乎较为平直,且容易误解良马是指诸将。杜甫《途从弟亚赴河西判官》说:“吾闻驾鼓车,不合用骥骥。”良马驰骋千里,不用于战场而用于驾车,是良才非其所用。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