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湾鼠海豚
“找一天,”卫生部长对她的副助理说,“你务必安排我飞到一湖边度假镇上。给我支一顶条纹帐篷。把需要注射加强针的孩子送进来。市长和我会开一瓶冰镇西班牙葡萄酒庆贺;而后派发掉最后一个仓库里的罐装牛奶。”
部长停顿了一下。部长的副助理卡罗琳,看着人挺累。“莉娜,我明天得去访问什么鬼地方?”部长问。
“坎德尔诺特。”回道,“供水充足,排污可以,没霍乱,常有痢疾……”
卫生部长桑拉·玛尔塔·佩雷拉·德·莱夫科维茨听着,然后记下来。她下巴略微抬着,眼睑半掩着苍白的眼眸。正是这副神态被各家报纸常用漫画来讥讽她。亲政府的报纸,或多或少乐于这么做——在他们的漫画里,部长被形容成一头好管闲事的母牛。反对派的报纸呢,专门强化她眼角的皱纹,让她唇边叼上一支烟,而且,一定不会少了那枚著名的钻石胸花,别在她西装翻领上的那枚。
“发生了不消停的事。”卡罗琳接着说。
桑拉·佩雷拉抽出一支香烟——这是第四支,她每天要抽五支。她通常会在下午的这个时间抽一支,此刻,卡罗琳在场,带着宽慰人的神情。部长办公室很大,白色调,雕饰的墙壁很漂亮。灰色的椭圆形画框,意味着画是新近挂上去的。帷幔像是缎带堆积在一处。
“怎么个不消停?”桑拉问。
“有家人被流放了。”
“因为什么蠢事?”
副助手看了眼笔记,“他们提供信息给澳大利亚方面,揭露拉丁美洲走私的事。”
“真吓人。很快有人会说纽约方面替我们洗钱。请继续。”
“其他方面,照旧。营养不足问题,营养不良问题,作物歉收问题,过度生育问题。”
桑拉·佩雷拉一直低垂着眼帘。生育决定收成已好几个世纪了,一直以来,生育维持人口数量的稳定。仅一代人,程式化工业改变了一切;现在,每年每个可怜的家庭就添一个新生儿。她睁开眼。“电视呢?”
“没有。几台收音机而已。有个小镇,离当地七十公里外,带电影院。”
黄金梦啊。“医务所呢——医务所需要什么?”
又是翻动纸张的声音。“针,手套,去湿工具包,破伤风疫苗,香烟——”
一阵枪声打断了汇报。
部长和她的副手交换了下眼神,彼此一分钟沉默。没再有枪声。
“他们很快会赶走我。”佩雷拉说。
“你可以自己离开。”卡罗琳轻声说。
“什么臭狗屎的想法。”桑拉·佩雷拉说,不过,说的是波兰语。卡罗琳没吱声。“我可不是干完了瞎糊弄。”桑拉补上一句,几种语言掺和着说,没人听得懂。“他们会把我赶到迈阿密。”她继续说,语调一如寻常,这会儿只说西班牙语了。“政府其他人员已经在那了,除了佩雷斯。我想他人死了。他们也会想要我住的公寓。你会养吉达尔亚吧?”吉达尔亚是部长的鹦鹉。“而且,除了养他,你还得救这个部门,莉娜。无论他们叫哪个混蛋做部长,他们都会让你负责卫生服务这摊事。他们清楚只有你能做这些事——依原则做,不是靠政治。所以,接手做好了。”
“接手我的鹦鹉,接手我的办公桌,接手我的工作……”卡罗琳叹了口气。
“这么就确定下来了。”
她们接着谈论部门事务——西部城市医学院学生的暴乱;在寮屋聚集营里发现的生来就无手的女孩,被尊为圣人。而后,两人站起身。
卡洛琳说:“明天早上,路易斯五点电话联系你。”
“路易斯?迭戈呢?”
“迭戈叛逃了。”
“这流氓。可这路易斯,那股子蒜味——真要命。”
“带随身陪同是惯例。”卡罗琳提醒她。
“这位陪同可能带着手铐。”
两个女人礼节式地相互亲吻;差不多同时,又互相拥抱了一下。然后,各自从不同的门离开了冷冷的,几乎空荡荡的部门办公室。卡罗琳一路走到后门;她的小车停在后面。佩雷拉走的是大台阶,一路蜿蜒进贴满地砖的接待大厅。她的脚步声回响着。守卫用力拉动巨大的橡木门直到打开。守卫将铁门推到后面,鞠了一躬,说:“晚上好,桑拉部长。”
公共汽车站,她在等车——这么一位瘦小的,上了年纪的女人,染着一头红发。她穿着笔直的黑色裙装,无论是何年,仍是上一季流行的服饰。钻石胸花在衣领上。
她搭乘公车上下班,被认为是在作秀。事实上,这却是她的一种享受。坐在官方豪华轿车后座,她觉得像行尸走肉。而在公共汽车上,她又成了布拉格的一名年轻的医科生,扎着一根红色辫子。六十年前,她曾搭乘有轨电车,去往不同的地点——咖啡馆,她情人住的公寓,她捷克语老师住的地方,这位老师后来成了她第二个情人。在自己住的房间,她养了一只可爱的夜莺。在歌剧院,她为斯美塔纳的作品洒泪。在克拉科夫,每当捉襟见肘时,她就给爸妈去信。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纳粹时期之前,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游击战争之前;在她藏身农家谷仓那年之前,那年她藏身农家谷仓时,她唯一的伙伴是头母牛;也发生在她从集中营被释放之前,在她搭船西行去往新世界之前。
有心的人自然能获知她的历史。至少,每年一次电台或电视台的人对她进行采访。不过,民众对她与母牛一起生活的片段感兴趣。“在农舍谷仓的那几个月里——你想了些什么?”人们总问她这个问题。“什么都想。”她有时说。“什么都没想。”她说,有时。“母乳喂哺。”因为置身抗议那些程式化公司的运动,她这么回答,不带笑容地高声回答。运动最终失败了。他们叫她LaVaca——母牛。
今天,公交车来晚了,不过还不是很晚,想到再一次推进中的革命。自从她来到这首都高地,爆发了相当多场的革命,她妈妈对她这边很吃惊。先是“咖啡之战”,而后是“陆军上校之乱”,之后又是……公交车来了,车上乘客坐满了一半。她抓住车门框,哼一声,自己登上车。公交司机呢,眼睛瞅见钻石胸针,朝她摆摆手;不用她亮车票来验啦。
空气中充满热流。车窗都关着以防流弹。佩雷拉推开她自己的窗口。其他乘客也没意见。于是,回家的车上,部长用手托着腮帮看着窗外,自在地闻着市中心的柴油味,公园的桉树味,河流的腥味,当天自由市场收工结业后的浓柑橘味,到最后,满山丘的芙蓉花味。一路上没遇枪声。她关上窗,下车,还朝车上剩下的五个人点点头。
公寓里,吉达尔亚在生闷气。生人总是对非常纯色的宠物感到诧异——吉达尔亚近纯棕色。“我被他那种机灵的、拉比式的凝视打动了。”她说。吉达尔亚还不太会说通常的脏话,他只是叫,表达着轻微的愤怒。“你好。”现在,佩雷拉对着他说。他愤怒地看了她一眼。她打开笼子,但他仍待在栖木上,啄着胸前的羽毛。
她烤了两片面包,切了几块木瓜,倒上一杯红酒,把所有准备的东西放在一个托盘里。她拿着托盘,走上露台,吃着东西,抽着烟,俯瞰着很快要宵禁的城市。她能望到那条河些许的踪影,还有河上架着的第二帝国桥和桥上带装饰的桥柱。往北半英里是广场,坐落着白火山岩石砌的大教堂,在防洪灯照射下显得更加苍白;透过周围绿叶,黯淡的灯光嘶嘶地闪着。钟声微弱响起。十点了。
佩雷拉拿着空盘子,回到厨房。她关了客厅的灯,用一条围巾遮住吉达尔亚待的笼子。“晚安,也许最后一次了。”她说,先用西班牙语说,再用波兰语说。卧室里,她从翻领上摘下钻石胸针,把它别在明天早上会穿的夹克上。她准备睡了,上了床,倒下就睡着了。
这位知名寡妇的传记有一小部分并不为采访人所知。这里,她可能回忆起自己的早年光阴——怎样重修医科专业以及为新小左派政党效力——但,绝口不提她曾有过堕胎,为了她那位富有的、已婚的情人,花费不少。她谈到年轻的费德里科·佩雷拉,他们之间的婚约,他在法律界日渐显赫的境况,她的政党实力日增以及与不同社团的联盟。她没有提费德里科的不忠,尽管她知道那些政敌拿费德里科和她开涮取笑,他们知道,费德里科每有了新情妇,就会赠送她珠宝。除了这些钻石胸针,全都是假货。
五十多岁时,她出任文化部长;在她的关注下,国家交响乐团和国家剧院都繁荣起来。引以为豪,她对采访人说。与女高音奥利维亚·瓦尔迪兹的友谊也同样让她引以为豪。奥利维亚·瓦尔迪兹是轻歌剧明星,现在已退休,住在耶路撒冷;不过,她从不提奥利维亚。她转而谈自己丈夫那些快乐的北美侄女,这些侄女时常从得克萨斯州飞来。她没说自己有介绍犹太裔西班牙年轻绅士给这些女孩,因为这些年轻绅士觉得这几个女孩缺少教养。她没提自己没孩子。她很少对她接纳的国家发表什么评论;有名的一句妙语:一直让她难堪的是这个国家的消遣就是暴乱。和牛待在一起的那个年头?我什么都想了。我什么都没想。
是头什么牛?
暗褐色,满是虱子,我自己也是。
你称呼她什么?
我的小母牛,用两到三种不同的语言。
保护你的那家人呢?
正直的非犹太人。
你爸妈呢?
在集中营。父亲去世了。母亲活了下来。我带她来到这个国家。
……这个国家的空气,她可能从没呼吸过。这个国家油嘴滑舌的话,她不想学。我自己不需要学当地语言;在从西班牙被驱逐之前,我老早就记得怎么说了。没有让妈妈心情轻松的事;她每晚都在流泪,直到去世。
自己最近这些阴郁的过往,佩雷拉没有告诉采访人。“这儿的人民——就像一家人。”她偶尔说。“固执得像猪。”她补了一句,用沙哑的声音喃喃道,应该没有人会听见她这么说。不过,带着麦克风的女人捕捉住了这么一句类似小猫在逃的话。
“你钟爱这种阴沟污渠。”奥利维亚在她愤然离开时曾嚷道,“你没有孩子去爱,你有一个不值得爱的丈夫,你也不再爱我,因为我的声音变沙哑,肚子还下垂。所以你爱我的国家,我至少因此生恨。你喜欢油腔滑调的将军。自寻烦恼者,有之。妄自菲薄的知识分子,有之。敢怒不敢言的革命者,有之。甚至鹦鹉学舌者,有之!你受人愚弄!”
这是与奥利维亚才华登对的告别方式。她们后续的信函往来情意绵绵。在以色列,奥利维亚的公寓很可能成为佩雷拉最后的家;她可以从迈阿密直飞耶路撒冷。那些钻石足以维持几年的简单生活。但会有较长一段时间,她想继续留在杂味纷呈的世界里,皮卡车上传来的说唱声,舞厅,福音派的粉红教堂,蓝色校服,高速公路的尘土,河流的污迹。留在这满是人性的地方,谷仓里没的,这都有。
破晓,路易斯在等她,站在豪华轿车旁。他穿着一件斑驳的连身衣。
“昨晚很糟?”她问,盯着他的墨镜,但看不到;同时,试图避开他呼出的腐臭蒜味。
“还好。”他打了个嗝,没有称呼她的头衔,更是省去了敬语。这种不敬反让她像他伙伴似的上了车前座。
在机场,他们爬上有些歪了的小型飞机阶梯。路易斯把他的乌兹冲锋枪放在机尾的医疗用品旁边。他坐上副驾驶的座位。佩雷拉和一名护士——一名荷兰志愿者,西班牙语还凑合——坐在其他两个座位上。佩雷拉想看到飞机离地升空的情景,不过,绕过飞行员肩上望去,她只能望见天空、云层,偶尔瞥见一眼高速公路,然后是山坡。她在记忆中再塑这座城市的样貌:群山坳里,居住的人家马赛克似的依山傍水,有些高层建筑在市中心隆起突呈,像脓肿一样。那条河,那座笨拙的巴黎风尚桥,那处集市广场。此刻,人们正聚集在那,她猜,准备听今天的公众演说。
荷兰护士个头很大,是女神。她得耸着肩,两只大手摆放在大腿间,下巴长着些柔和的绒须。要是这轻型玩意真有闪失坠落了,虽然没有理由你必须永远和你碰巧死在一起的笨蛋粘在一起,你想和怎样一个人共眠永恒呢?天际枕上,佩雷拉打算自己与奥利维亚共枕长眠。每千年左右,费德里科也许和她们会一会,好一个老野兽,还有吉达尔亚也是,从他鸟语库中解脱出来的拉比王子,他的抱怨声终有意义……她递给护士她的旅行酒瓶。“(来些)荷兰人的勇气?”她用英语说。女孩笑了笑,没听懂,不过,她真的豪饮一口。
一个小时内,他们绕山飞了一圈,然后,在一破碎的柏油地上着陆。一架直升机停着待飞。佩雷拉和护士上了厕所。钉子上挂着一卷卫生纸,供他们使用。
然后,现在呢,人在直升机上,正在升空。他们飞行在密密丛林中,穿梭着。她望下去,看见炫目的橙色花林木,看见泛染的白色花林木。自己的眼际,刹那清空,又立刻卷入低矮的阔叶树木。橙绿色鹦鹉群起振翅——好多吉达尔亚的兄弟姐妹。
他们着陆在小镇广场中央,停在一处褴褛破旧的表演台旁。一位肌肉型公务员与她们握手。这位是雷伊部长,她想起莉娜提到过。记忆仍是她的朋友;她仍然能背诵颅神经的各种术语。几十年前,夜复一夜,她曾对着那头母牛低语这些词语。她还解释不同的分子结构。我的小母牛……她教给母牛四大问题。
雷伊部长领她们走向水泥石板上搭建的一处营房,她曾经检查过的医务所。所中人员——护士长和两位助手——僵硬地站在营房外,像就擒似的。之前,很可能没有任何政府人员到访过这里——一直以来只有走私的人。
护士长,口红涂得像妖妇似的,带着她们绕了一圈擦洗一净的医务所,絮叨个不停。对每份病史,她都了如指掌;每次,她总会将医治无效归结为用药不足,用药有误或无药可用等原因。荷兰女孩好像明白(护士长)说得像机关枪扫射般快的西班牙语。
手术手套才洗过,晾成一行。储藏室架子上,放着氨苄青霉素注射瓶和安定药罐——时下的民间疗法。补液室,一些人躺在那。药房一角,一个垂死老人自己蜷缩在那。屏风后面,佩雷拉部长发现一位腺体肿胀的萎靡孩子和几张苍白的医护床。她给他做了检查。一年前,她就应该征得孩子爸妈同意,将他送去市内医院做必要的检查和治疗。市内医院眼下忙于处理伤员和急诊,顾不上一般疾病的治疗。再说,孩子爸妈应该是拒绝了。除了夺人生命外,癌细胞还起什么作用呢?她低着头,站了一会儿,拇指压住孩子腹股沟。而后,让他穿上衣服。
她从屏风后出来,朝窗外望去,看见两名护士。她们正朝医务所公共厨房走去,要去检查一下奇特的黄豆蛋糕。路易斯只是懒洋洋栖身在窗外。
她趴在窗棂上,对他耳语道:“跟着那两位,怎样?我想一个人去看看雷伊部长的住处。”
路易斯不高兴地走开了。雷伊部长则沉闷不快地领着她去往他的住处。他是不是真以为她想查看他有没有私藏枪支或可卡因吗?她也就想甩开路易斯一阵子罢了。不过,她得让这个乡下莽汉听命于她含威不露的命令,为的是获得她自己一个小时的自在。
而后,她又有了一个更好的妙计。她看见一辆轻型摩托车,在雷伊屋里半掩着。
她曾经坐在一辆类似的摩托车上,在费德里科身后飞驶了一把,那是一个海边夏日。她记得她用臂弯抱住了他厚实的身体。第二年夏天,她自己驾驶那玩意,当时,奥利维亚抱着她的腰。
“我可以试试吗?”雷伊部长只好点头同意。她递过去她的出诊袋给他,撩起裙子,跨上车。低跟鞋的脚钩钩住了脚板。
这可不是飞行了。这车上坡很勉强,靠两个凹槽中的一个撑住,他们把凹槽叫作车辙。车辙之间的峰背长着杂草,甚至开了花——小红花。她稍稍加速,驶出了村庄,驶过贫瘠的农场,还有茂密的林木。一路起起伏伏。上了一个坡,她瞥见一棕色湖泊。她的两臀疼了起来。
车终于停下来,她下了车,裙子嘶的一声开裂了。她把这扫人兴的车靠在灌丛松旁,步入林中,朝湖边走去。树丛轻雾萦绕。粗大的树根绊住了她的鞋。前面,是一片空地,只有一些衰败的须蔓,垂挂在枝梢上。是个抽烟的好地方。她拨开藤蔓,走进去,却见有个女人在那。
一个女孩,真的。顶多十八岁。她坐在一张编织地毯上,斜靠着一棵糙皮树。低垂的脸很平静,就像她坐在一张绸蒲团上一直休息着。她吃着奶的婴儿包裹在粗条纹襁褓中。小手搭在女孩的棕色乳房上。表面看,妈妈和婴儿都一动不动;不过,佩雷拉部长感到鞋底涌动着一股持续的脉冲,就好像这大地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奶头。
她没弄出太大的声响,只是她作为老妇人的喘息声。不过,回应似的,女孩抬起头,一张麻子脸,瘦骨嶙峋的。如果征服者的血液已经在她祖先的静脉中流淌,那么,这血迄今已经被征服;她绝对是印第安人。她扁平的棕色眼睛里没有畏惧。
“别起身,没关系……”不过,女孩弯起右腿,起身站起来,没惊动孩子。
她往前走。走到离佩雷拉部长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她瞅见了钻石。她饶有兴趣地看了看钻石,而后,目光收回来,盯着眼前这位陌生人。
隔着低矮的枯树丛,她们对望着。凭借作为临床医师的冷静,佩雷拉部长在印第安女孩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不是奶奶,奶奶没有红头发。不是士兵,士兵不穿裙子。不是走私者,走私者举止殷勤撩人。不是牧师,牧师一副战斗疲劳的神情,而且,不抽烟;不是记者,记者点头很虔诚。她不可能是神;神放出光芒。那么,她一定是一名女巫。
女巫带有威严。“你在给孩子喂奶呀。”佩雷拉部长说。
“是。一直喂到他牙齿长出来。”
“牙齿长出来后,姑娘。他可以学会不去咬。”她张开嘴,伸出舌头,把食指放到舌尖,“看见没?教他用舌头掩住牙齿。”
女孩很慢地点点头。佩雷拉部长也一样很慢地点点头。犹太人和印第安人:伊莎贝拉女王最中意的受害者。五个世纪后,犹太人是一个伟大的民族,越来越富有。印第安人呢,人口层级增加,越来越穷。她解下胸针,从矮树丛上面递过去,只是片刻工夫的一件事。不过,女孩会怎样保住这些钻石呢?雷伊部长应该会坚持要最大份额,而且,一个农民真会将钱怎样,无论怎样——变成荒废的资本吗?佩雷拉部长伸出一只手,爱抚着婴儿不更事的头。做妈妈的笑了,绽露出一口纯白的牙齿。
“他会是个伟人。”部长肯定地说。
女孩稀疏的睫毛抬起来。女巫成了女先知。从女先知变成女士,需要点意味,神圣又近乎荒唐的意味。“他会是一位伟人。”佩雷拉部长又说了一遍,用的是波兰语,顿了好一阵子。而后,她再用西班牙语,独特嗓音带有嘶哑,“吸乳奶!”她说道。她解下胸针,将钻石胸针按在女孩空着的一只手里,用的是奥利维亚轻歌剧里一个常用的手势。“保管好它,等他长大。”她说道,而后,她侧转身,沿着小路大步而去,希望瞬间消失在飘浮的薄雾中,像真的先知那样。身无分文的流亡者爬进耶路撒冷,她想着,自己很窝火。
到了摩托车跟前,她点燃一直没抽的烟,而后,越发平静下来。怎么说,她总还能教人学西班牙语吧。
屋前,雷伊部长等着她。对她开了裂的裙子,他吃惊不小。直升机旁,路易斯也在候着,正和飞行员攀谈着。他狠狠地盯了一眼她的翻领,胸针没了。荷兰护士要待到下周六,递送邮件的吉普车到时会过来。所以只有他们三人,路易斯说。在直升机上,或是在他们到达机场跑道上,或是在轻型飞机上,或是他们在美国国会大厦着陆时,或是一直到他们到达她的公寓时,她不知道他会不会逮捕她。这些都不要紧;借很明了的命令方式,她这份爱管闲事者的职业生涯值得人尊重地收尾了。吸乳奶。让这个短语传开去——让这个国家里的所有牛奶变酸,该死的每一小瓶牛奶都变味。
那么现在呢——放逐?称为退休。这些暴徒脑子里是不是装着更龌龊的惩招,她不太知道。其实,也真无所谓;从跟母牛做伴之时起,她就一直听天由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