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路德·金》书摘
4月4日,星期四,快傍晚时,金、阿伯纳西和其他南方基督教领袖联合会的工作人员正准备离开旅馆,去凯尔牧师家吃一顿南方的黑人传统晚餐,然后再去参加晚上的群众集会。阿伯纳西对金说:“稍等一会儿,我需要涂些须后水。”金步出室外,走到二楼通道的阳台上,沐浴在春天傍晚温柔、和煦的微风中。他仍然穿着他那件衬衫,将袖口挽起,轻松愉快地同聚在楼下停车场上的几名助手聊起来。他俯下身子,两手抓着阳台的栏杆,对杰克逊从芝加哥请来,将在当晚集会上表演的萨克斯管演奏者和歌手本·布兰奇(BenBranch)喊道:“本,今晚我想听你唱一曲《亲爱的主》,就像你以前从来没唱过这首歌一样。希望你能唱得真正好。”金在当地请的司机这时劝他,晚上的气温似乎在下降,他应该去穿上外套,金说了声“好的,琼斯”,便径直转身向屋里走去。就在这时,院子上空“砰”地响了一声,如同一声惊人的拍击打破了春天薄暮时分的宁静。这是一记响亮的枪声。
正在浴室里往脸上拍须后水的阿伯纳西回忆:“我听见了‘砰’的一声,像爆竹一样,便四下张望。我在里屋能看到的,只有阳台上他的脚,他像是倒在了地上,脚刚刚伸出玻璃门外,我就想到,有人在向这里开枪。我以为,他一定是像服役时人们教你的那样卧倒了——然而这时,我听见外面院子里人们发出的惊叫声:‘噢,天哪!噢,天哪!’于是我知道……”
金摇晃了一下,向左后方倒下,一名目击者说看到他“身子贴着墙想站起来,并且随着他向上挺身,他的双臂向两旁伸出,看上去就好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他躺倒在阳台地板上,膝盖微微抬起,鞋子别扭地抵住板条栏杆,试图像“蹬自行车”一样摆动,有人注意到,他的左臂张开着,似乎在倒下时曾本能地去抓栏杆,但还是从栏杆上滑落了。枪声一响,院子里的人都冲向了人行道,凯尔牧师和阿伯纳西最先冲到了金身旁。金的脖子和右颚都被子弹崩开了,涌出的鲜血在他的肩膀周围积成深深的一摊。几个星期后,阿伯纳西回忆:
我俯下身子,向他喊道:“马丁!马丁!马丁!”我看来引起了他的注意,我拍了拍他的脸颊,说:“马丁,我是拉尔夫。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好像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他所能做到的就是看着我。他像是在用眼睛对我说话——他说的是:到底还是来了。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不一会儿,阳台上就挤满了金的助手和其他人。一位社区公众关系服务机构的白人官员笨手笨脚地用一块毛巾包住了金的头。凯尔从屋里撕下一张橙色的床单,盖在金身上,他还将一包压碎了的香烟从金手中拿开:“金从来不当众抽烟,我还是把烟从他手里拿开吧。”阿
伯纳西、扬和另几个人护送金乘救护车去了医院。大约一个小时后,他们回到洛林旅馆,阿伯纳西从洗衣筐里的一件衬衫中扒出一块薄薄的硬纸板,来到阳台上,俯下身子。扬回忆说:“他把地上的血刮进了一个罐子里”——他一边刮一边哭着说“这是马丁宝贵的血。这
血是为我们流的”。杰西·杰克逊也俯下身子,手掌向下,将两只手浸入血泊,然后站起身来,在衬衣的胸前擦干了双手。扬后来解释道:“你知道,我们是浸信会教徒,我们相信鲜血拥有力量——而这力量是可以传递的。”历史学家和新闻记者加里·威尔斯(GarryWills)后来评论这奇异的一幕时说,在烈士因暴力而殉难的情况下,将手浸入殉难者的血中,让自己留存一点被害先知和英雄的血,是人类内心至深处一种古老的冲动。
尽管在过去一年,有那么多人丧失信心离开了金,令金深深地烦恼,但似乎是4月薄暮孟菲斯的那一声枪响,撕裂了美国民众希望的天空,在全国各地的市中心区点燃了怒火,怒火的浓烟甚至遮蔽了华盛顿那些白屋顶上方的天空。在随后的几个星期,形势的发展就像是金之死同时宣告了美国非暴力运动的死亡,这个国家现代历史上最崇高的道德伟业随着他一同熄灭了。尽管金的影响明显大为衰退——其原因有时被可怕地定义为“暴力灭绝”——但自孟菲斯事件以后,人们突然发现,这个国家避免势不两立的种族分裂的最后希望——也许除了昙花一现的罗伯特·肯尼迪——一下子无人可以寄托。
“穷人运动”于孟菲斯事件几个星期后启动,这年夏天便多多少少成为检验金的运动在金身后是否还能持续的关键时刻。一群由层压板构成的简易房沿着华盛顿国家广场随意地搭建起来,被命名为“复兴城”(ResurrectionCity),以容纳大约两千名示威者。但是由于南方基督教领袖联合会同时要努力围绕金去世后留下的空白进行重组,因此整个运动从一开始便磕磕绊绊。按照金的生前遗愿,阿伯纳西接任南方基督教领袖联合会领袖,但他在孟菲斯事件后的几个星期里始终未走出恍惚状态,眼神总显得迷茫和呆滞。他在国内各地飞来飞去,竭力想挽救南方基督教领袖联合会和“穷人运动”,但他总是颓然地坐在飞机前排座位上,穿着皱皱巴巴、布满污渍的牛仔裤,在满机舱西装笔挺、拿着薄公文包的商人们中间,显得邋遢又古怪。在飞机单调的轰鸣声中,面对记者们抛来的各种各样的问题,他经常不耐烦地答道:“我是被赶鸭子上架的。我可没谋求这个职位。马丁·路德·金又不是我杀的。”
在费城举行的一次露天集会上,阿伯纳西向台下喊道:“别指望我成为马丁·路德·金。他不会再回来了。一个可恶的美国杀死了他,他永远地离去了。但我想告诉美国——你杀死了他,可是现在,你要是再不听拉尔夫·阿伯纳西的话,那就有你好瞧的了!”在一片欢呼声中,他精神大振。“我不是个帅哥——”挤在人群中的南方基督教领袖联合会的工作人员为了给他打气,大声喊道:“噢,你是,拉尔夫,你很帅!”“不,我不是个帅哥。但我是个纯爷们儿”——他猛然扯开了他的牛仔衬衫,向听众们裸露出他那炭黑、卷曲的胸毛——“我
只有五英尺高,如果这还不够高的话,我可以踮起脚!”散会后,当小汽车载着他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时,同车的一些金的老助手兴奋地喊道:“运动有救了!是的,先生,运动有救了!”然而阿伯纳西只是呆呆地坐在他们中间,脸上是一副迷失和木然的表情,就仿佛他们的声音是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发出的。
还不到两个月,“复兴城”就土崩瓦解了。在持续的大雨打击下,那些简易房很快就变得像贫民窟一样,七零八落地呆立在烂泥中,最终连带着“穷人运动”一起呜呼哀哉,也许还成了民权运动第一次恰好完全合法地结束的重大行动——在其土地使用许可到期日寿终正寝了。一天清晨,一群国民警备队队员气势汹汹地闯入那一排排棚屋中,赶走了寥寥无几坚持到最后的驻扎者,然后迅速地捣毁了整个营地。金生前最后和最大的梦想就这样化为了泡影。
此后,能将金生前的助手们拢在一起的,就只剩下金的精神了,然而随着他现实的个人魅力已不复存在,他们很快就分道扬镳、各奔前程。杰西·杰克逊在芝加哥建立了自己的运动组织,后来终于成功地利用了或许是金作为使徒所取得的最大胜利——黑人的选举权。杰克逊于1984年和1988年两次参加了民主党总统初选,取得了惊人的战绩。事实证明,这位最晚来到金身边,或许也是金最不信任的助手,成了最接近于金的接班人。他那出色的口才成为美国黑人民众骄傲和希望的象征。安德鲁·扬以其一贯勤勉、周到的作风,也开创了一番令人敬佩的事业,先后做过佐治亚州的众议员、吉米·卡特政府的美国驻联合国代表和亚特兰大市市长。但是金最器重的顾问、带有神秘色彩的詹姆斯·贝弗尔,如扬所说的,“自金死后始终没有找到归宿”,他还一度与林登·拉鲁什(LyndonLaRouche)领导的由极端保守的狂热分子组成的秘密会社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瓜葛。阿伯纳西的情况更令人唏嘘。早自蒙哥马利运动时,他就是金最亲密的朋友,但金去世后,他却变得懒散怠惰、自甘消沉,甚至还在1980年的总统大选中投机地支持了罗纳德·里根,被金的其他老战友和大多数黑人领袖视为赤裸裸的无耻行径,然而里根当选后,阿伯纳西很快就被抛弃了。
与此同时,金的家庭祸不单行。在他遇刺十八个月后,麻烦不断的弟弟亚当被召回代替金与他们的父亲共同主持埃比尼泽教区。一天早晨,亚当被发现淹死在他家的游泳池里。五年后,金的母亲艾伯塔正像往常一样,在埃比尼泽教堂周日上午的礼拜仪式上弹奏风琴时,会众中一名精神错乱的黑人青年起身开枪打死了她。然而尽管噩耗连连,金爸爸却挺住了:他那强壮、坚定、自负的身影,仍频繁地出现在民主党全国大会、民权集会和无穷无尽纪念他长子生日和忌日的仪式会场上。直到1984年秋天的一个星期日,他在从埃比尼泽教堂的主日崇拜仪式上返回家中后,正要坐下与余下的家人共进午餐时,因心脏病发作而去世了。
孟菲斯事件之后的那些年里,金爸爸总是和科丽塔一起,张罗纪念金的宗教活动。科丽塔将自己变成了圣母玛利亚般的偶像,如同一座正在哀悼和纪念金的冷静、庄重的雕像。她后来回忆说,距孟菲斯事件发生大约三星期时,金出乎意料地送给她一束红色的康乃馨,她用手一摸,发现是人造的假花,金告诉她:“我想给你点儿你能永远保存的东西。”在后来的岁月里,她还曾暗示,在金再次动身去孟菲斯之前的那天晚上,也是他们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她让金上楼来到他们的卧室,给了他她所能给的全部慰藉和爱。现在,那个明媚、炎热
但气氛压抑的四月天,在埃比尼泽教堂朴素的砖瓦房里举行的葬礼,已经过去了很久——那个星期四的上午,奥本大街密布的汽车加油站、咖啡馆和夜总会簇拥下的这个金曾经布道八年的圣所里,挤满了参议员、众议员,以及美国司法部部长、美国副总统、杰奎琳·肯尼迪……在他们离去后很久,随后的岁月里,一个又一个星期日,她的身旁仿佛葬礼仍在继续,绵绵不绝的赞美诗和哀歌仍在缅怀着金,多年来听他吐露过精神痛苦的会众们,仍然低着头,用手帕擦拭着眼睛。科丽塔总是坐在教堂前排同一个座位上,她的脸微微抬起,脸上是一副
像雕刻的面具一样的镇定表情,听着讲道坛上的金爸爸用颤抖的声音呼喊:“是这片土地上的仇恨,夺走了我的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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