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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时间 :
白罂粟(张抗抗短篇小说选)(精)
0.00     定价 ¥ 39.00
浙江工贸职业技术学院
  • ISBN:
    9787567562448
  • 作      者:
    作者:张抗抗
  • 出 版 社 :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 出版日期:
    2017-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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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又读到了张抗抗,让我重又找到了大学时钻到图书馆的阅览室饱读当代小说时的感受。平实的文字下流动着细腻的生活之流。在一个惯于张扬出位的时代,通过阅读安静下来,才能重新找回自我。
——豆瓣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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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抗抗,1950年出生于杭州市,1966年杭州市第一中学(现为杭州高级中学)初中毕业,1969年赴北大荒农场劳动8年,1977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1979年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至今。现为一级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第七届、第八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权益保障委员会副主任,第十届、第十一届、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2009年被聘为国务院参事。
已发表小说、散文共计八百余万字,出版各类文学作品近百种。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隐形伴侣》《赤彤丹朱》《情爱画廊》《作女》。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优秀中篇小说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第七届冰心散文奖,三次蝉联中国女性文学奖。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日、俄文在海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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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介绍
《白罂粟》是著名作家张抗抗的短篇小说精选集,收录张抗抗zui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说名作,包括《白罂粟》、《何以解忧》、《面果子树》、《去维多利亚》、《鸟善走还是善飞》、《富人阿金》、《干涸》、《北京的金山上》等作品。
“华语短经典”丛书荟萃了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的短篇小说经典,包括史铁生、王安忆、迟子建、张炜、阎连科、刘庆邦、叶兆言、张抗抗、方方、赵玫、徐坤、苏童、毕飞宇、李洱、孙甘露、路内16位作家,每人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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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评
又读到了张抗抗,让我重又找到了大学时钻到图书馆的阅览室饱读当代小说时的感受。平实的文字下流动着细腻的生活之流。在一个惯于张扬出位的时代,通过阅读安静下来,才能重新找回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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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摘
去维多利亚


徐奋斗要去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岛,在温哥华城以西几十公里外的海上。英文名字叫做VICTORIA 。那个大岛上有一所大学。从夏至曾写给徐奋斗简略的信中所描述的情形看来,他在那儿过得挺滋润。徐奋斗直到五十二岁快要退休的年龄,总算得到一个机会,参加了一个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名目的代表团,从中国到加拿大去公费考察,先到东部的多伦多和渥太华,然后是温尼伯和埃德蒙顿,最后一站到达温哥华。徐奋斗一听说旅程中有温哥华,心情就像炉子上的一壶水,一下子烧到了沸点。他几乎就是为了去温哥华才参加这个考察团的。因为到了温哥华就意味着能到达维多利亚。行程确定后,他马上就给夏至打了长途电话,夏至的声音也很激动,夏至说你来你来,从温哥华到维多利亚的飞机票,我给你出。不过,对于徐奋斗来说,维多利亚就算是个海上乐园,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他对出国考察本来就没有特别的兴趣,旅游卫视天天都播放外国风光,看来看去就是那么回事。而徐奋斗要去维多利亚,仅仅是为了看望夏至一个人。(不过夏至前些年已把他全家都搬过去,只好连同他的家人一起看望了。)这个愿望是如此强烈而又单纯,弄得他参观温哥华都没了兴致。他急于去维多利亚见他的老朋友,准确地说,是当年北大荒的患难之交。所以,即便此行中没有温哥华,只要到了加拿大的国土上,他就是自费,也会去维多利亚亲眼看一看夏至的。
算起来,自从他和夏至各自离开北大荒以后,已经有近二十多年没见面了。知青大返城那一年,他回了哈尔滨,夏至回了上海。回城后的那些年,上学找工作结婚生孩子,就像一场看不见尽头的持久战,烽火硝烟不进则退,谁也顾不上谁。十年八年过去尘埃落定,夏至已在上海一所大学拿到了硕士学位,徐奋斗也在哈尔滨一个区政府当上了处级干部。那次北大荒知青下乡25 年纪念活动,使他们意外地取得了联系。此后常有电话往来。又过了一年,夏至去加拿大读博士,读着读着就留在了那个岛上的大学当上了副教授,还经常到世界各地去参加学术会议。想必如今的夏至肯定学问大了,但徐奋斗搞不清夏至究竟研究的是个什么专业,也没有兴趣知道。夏至只是他的哥们,仅这一条就够了。

去维多利亚的路上

从地图上看,维多利亚岛与温哥华城只隔着一道海峡,但要想穿过这个海湾,不是一脚就能跨过去的,得坐船或是坐飞机。徐奋斗刚一到达温哥华,领事馆的人就通知他去取从维多利亚寄来的飞机票。徐奋斗给夏至打电话,说飞机票太贵了,不如坐轮船呢。他已经跟团领导说好了,把回国的机票时间改签一下,推迟三天回国,就是坐船他也可以在岛上呆两个整天呢。夏至在电话那头急迫地说:你一定要飞过来,难得有这个机会,这片海湾的风光真的很好看。咱俩谁跟谁啊,不用客气的。徐奋斗心里一热,他想夏至还是当年那个哥们,这种交情到底是不一样的。就像冻在冰箱里的鲜肉,只要不停电漏电,几十年都不会变质的。徐奋斗把温哥华的参观项目,心不在焉地对付了个大概,然后在一个星期五的中午,在团里翻译的指点下,先坐巴士然后换乘飞机——去维多利亚。
去飞机场的路上,路过唐人街,他看见许多西方人聚集在几家中餐馆门口,手里举着一些英文的横幅,像是在静坐的意思。徐奋斗基本不懂英文,恰好旁边座位上坐一个黑发少女,长得像华人。他就问那个姑娘,那些横幅上写的是什么。姑娘用一种外国人说汉语的腔调告诉他,那是西方人在抗议中国餐馆活杀龙虾。他脱口而出:不活杀龙虾,那肉就不新鲜不好吃啊。姑娘睥睨他一眼说:应该,用无痛苦的方式,让它体面地死去。
徐奋斗不再说话。他觉得这个地方的人,凡事都有点小题大做。在加拿大考察半个月,一路看下来,所谓西方发达国家其实也不过如此。多伦多那个号称全世界最高的电视塔,还不如上海的东方明珠醒目呢。那些高科技企业的现代化流水线,如今国内的独资合资企业也都一样。徐奋斗这次出国,印象中只是觉得加拿大乡村的农舍,一座座都像是别墅似的漂亮干净,国内比不了。十几天的参观途中,上车下车购物吃饭,睡不了午觉,一整天人都犯困。他被机场的工作人员带到飞机跟前,才发现那是一架极小的飞机。在停机坪密密的机群中,就像停车场上塞了一辆自行车。机上连驾驶员在内一共只有十一个人,连个空姐都没有。座位都是单人的,分两侧单列,机舱比巴士窄了一半多。飞机很快就起飞了,刚飞了几分钟,窗子外面就变蓝了,那窗子小而低,一垂眼就见蓝色的海水在飞机下像一幅绸子抖动着。飞机好像贴着海面在飞,浪花就要溅到窗子上来,徐奋斗觉得自己像是坐在船上,有一点轻微的眩晕。
他把眼睛闭上了。他是去看望夏至的,不是来看海水。
但此时徐奋斗的脑子却如同海水翻滚,起伏的蓝绸子里,浮上许许多多有关他和夏至的事情。在去维多利亚的路上,不,是空中——徐奋斗觉得在整个海上的天空中,只有他和夏至两个人。

为什么要去维多利亚

徐奋斗始终记得,他与夏至的友谊,缘于一只烧鸡。烧鸡这个词听起来有些不雅,吃起来就完全不一样了。三十年以前,烧鸡属于珍稀动物。尤其在徐奋斗食量奇大的青年时代,烧鸡对他有着几乎致命的诱惑。北大荒留给他所有的记忆,几乎都是与食物有关的。徐奋斗和夏至同在一个连队,但不是一个班组,平时没有太多来往。那年冬天,徐奋斗在脱谷回连队的路上,听人说起夏至就要回上海去探亲了。他追上夏至,厚着脸皮请求他从上海回来时,火车经过德州,能不能在站台上给他买一只烧鸡。徐奋斗只是那么一说,夏至顺口就答应了。没想到的是,夏至过完春节回到连队,果真给徐奋斗带来了一只德州烧鸡。夏至把烧鸡包在一只塑料袋里,悄悄交给了徐奋斗,否则让宿舍的男生闻到了味儿,肯定连根骨头都剩不下了。徐奋斗接过塑料袋,第一件事情是躲到厕所里,把那只烧鸡彻底检查了一遍,果然连一只翅膀都没少。徐奋斗觉得夏至很够意思,如果是自己,一路上要做到不动那只烧鸡一根毫毛(鸡毛是没有的,哪怕先揪下个鸡脑袋尝一口呢),几乎是不可能的。有一次柱子回哈尔滨,徐奋斗让柱子给带几根红肠,等柱子回到连队把纸包打开,红肠不见了,只剩下一根油腻腻的绳儿。徐奋斗因此对夏至有了些另眼相看的好感。不过徐奋斗试探着把买烧鸡的钱给夏至,夏至竟然一点都没推辞就收下了。所以徐奋斗在心底里认定夏至还是个上海人。
不久后发生了一件事,使得徐奋斗忽然又觉得,上海人天津人其实也没啥。那天徐奋斗一个人跟着一辆胶轮拖拉机去河滩拉沙子,遇上另一个连队外号叫“白毛子”(那人是个少白头)的宁波知青,同几个人在那里装车。徐奋斗的拖车经过的时候,白毛子故意高高地扬了一锹,沙子迷了徐奋斗的眼睛。徐奋斗就开口骂了白毛子一句。那句话肯定是骂得比较难听,否则白毛子也不会那么愤怒。白毛子当即跳上了徐奋斗的车斗,挥着铁锹就朝徐奋斗砍过来。徐奋斗一看不好,跳下车撒腿就往场院跑。白毛子紧追不放,徐奋斗冲进场院的小屋,里头一个人也没有。他抓起窗台上的两只暖瓶就冲着白毛子扔过去,暖瓶没打着白毛子,徐奋斗就扔碗筷板凳,屋里所有的家什都被他当成了武器,却仍然没有抵挡住白毛子疯狂的进攻。徐奋斗转身就往屋外跑,白毛子抡着铁锹砍过来,徐奋斗只觉得额头上一麻,肿胀的眼睛一下子睁不开了,用手一摸,摸一手血。他捂着额头跑到场院上拼命大喊,白毛子又追上来。徐奋斗心想今天肯定要壮烈牺牲了,自从下了乡,他看见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只不过今天的牺牲实在是轻于鸿(白)毛。这时突然从场院的房后窜出个人来,手里挥舞着一根当当响的链轨轴,横着身子拦住了白毛子的去路。徐奋斗从手指头的血缝缝里看见了戴眼镜的夏至。他大喊:夏至救我!
夏至用徐奋斗听不懂的那种南方鸟语,跟白毛子嘀咕了几句。白毛子叽里呱啦地嚷嚷着,然后声音低下去,最后竟然把铁锹扛在了肩上,转身扬长而去。
战事平息得出人意料。就像一场戏刚演了个序幕就结束了。徐奋斗这才知道,夏至最近在场院选麦种,刚才正在房后解手,所以杀出来晚了点儿。夏至用清水为徐奋斗细心洗了伤口又用纱布包上。最重要的是,夏至没有让徐奋斗赔偿屋子里被砸坏了的那些东西,倒让徐奋斗有点意外。过了些日子,徐奋斗又在河滩上遇到白毛子,白毛子冲他友好地点点头,说了一句:要是早点晓得你是夏至的朋友,我肯定不敢打你的!
徐奋斗为了感谢夏至,就从家属区独自偷了一只肥鸡,拿到场院里,对夏至说,是他从老乡那儿买来的,杀洗炖熟,然后与夏至两个人分享。那是徐奋斗偷的第一只鸡,其味之香肉之鲜,令徐奋斗至今一想起来,依然涌上一种即刻昏厥的幸福感。偷鸡是一件充满危险的工作,很费了徐奋斗的一番心血。加上场院的那场血战,所以徐奋斗和夏至的友谊,是用鲜血凝成;虽然没当过兵,但徐奋斗一向都把夏至当成战友看待。
飞机飞得那么低,从海面上掠过一个绿色的小岛,然后又是一个。从空中看去,小岛就像一片片绿色的浮萍,蓝天白云都凝固不动了,只有绿茸茸的浮萍在漂流游荡。飞机几乎擦着岛上的树梢飞过,像一只轻盈快活的银色大蜻蜓。
现在徐奋斗知道了夏至所在的那个大学,离温哥华有着四十分钟的飞行距离。他根本没有心思观赏海上的风光,只想快点到达那个叫做维多利亚的地方,与夏至痛痛快快重聚。

维多利亚宠物

维多利亚的飞机场,是从水里升起来的。
在接飞机的人中,离老远儿,徐奋斗一眼就把夏至给认出来了。尽管夏至的头发少了许多,已经有些谢顶的意思;尽管夏至的面孔呈现出与教授很不相称的黑红色,分别二十多年后,徐奋斗仍然毫不含糊地认出了他昔日的战友。他拼命地冲着夏至挥手,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到了夏至跟前,然后是拥抱,毫不犹豫地不假思索地紧紧地拥抱——在狠狠地拍打着夏至后背与肩膀的那个瞬间里,他忽然发现只有到了外国,才会像外国人那样拥抱。松开手之后,他们彼此打量着对方,傻傻地嘿嘿地乐,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了。
你胖了许多啊……夏至说。
心宽体胖嘛。徐奋斗说。如今想吃啥就有啥,哪里像在农场时候,一天到晚像个饿死鬼投胎……
真不敢想象,你会来这里看我,当年的荒友,就你一个人到维多利亚来了。
那是。这里差不多就是天涯海角了,哈哈,搞得像老情人似的。
二十多年了,那么长的日子,怎么说过就过去了呢?
是啊,怎么说过就过去了呢?
两人说着话,走到停车场,上了夏至的小汽车。徐奋斗留意看一眼,见汽车的式样很一般,看不出是什么牌子。汽车一启动,一溜烟就钻进了树林,公路在树林里盘旋,半天不见一个人影,不像是去一座城市,倒像是去打猎似的。路边一簇簇一蓬蓬的鲜花,一片红一片紫,森林里有了星星点点的红叶,如同光斑跳跃,晃得徐奋斗的眼睛发花,脑袋都晕了。你还记得那年冬天,咱们坐着“热特”一块儿去加工厂拉面粉的事儿么?徐奋斗兴致勃勃地说。下午拉着一车面粉回来,走半道那车的车轴断了,猛一下就翻了车,咱俩都摔到了沟里。一只面粉口袋死沉死沉地压着我的腿,我好容易把口袋挪开了,坐起来一眼就见你直挺挺地躺在一边,身子一动不动,脸上全被面粉烀住了,一身儿白色,就像被雪埋了似的,我吓得也不会动弹了。你知道我当时觉得你像个啥吗?徐奋斗侧脸问。
像个……像个大夫?至少也像个手术台上的麻醉师吧。夏至回答。
哪呀,你就像一个生物课上用的石膏模型人……还有那个……那个,那个老乡说的白衣无常吊死鬼儿……徐奋斗说着就憋不住乐,一边乐着一边继续说:我赶紧把你脸上的面粉都扒拉开,你,你开始喘气儿了,我想这不还没死嘛,就使劲掐你的人中,结果怎么着?你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把鼻孔里的面粉全喷在我脸上了……
徐奋斗哈哈大笑起来。夏至也嘿地笑了一声。笑得很有节制,不像徐奋斗那么肆无忌惮的。徐奋斗后来又讲了一些当年的笑话,比如有一年过元旦,他俩合伙花了七块钱到老乡那里买了三只鸡,竟然一顿全吃完了。可这样的事情,夏至嗯嗯地应着,却是接不上茬,好像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这让徐奋斗多少有些扫兴。徐奋斗不远万里奔到维多利亚来干吗?就是来找夏至忆旧,来共同怀念那一段难忘的青春时光啊。
徐奋斗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草坪,几棵高大的枫树,血红色的枫叶如同无数面红旗,在风中飘扬。枫树掩映着一栋两层的木头房子,敞开的走廊上吊着几只花篮,一些不知名的鲜花像瀑布一样垂下来。一棵枫树下摆着白色的桌椅,盘中的水果像蜡制品一样光滑。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迎着汽车跑过来。徐奋斗知道这是夏至的小女儿凯蒂,是他和夫人到加拿大以后生的,他的大女儿已经到美国去上大学了。
到家了。夏至说。希望这两天你能在这里过得快活,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夏至把车停在草坪外,然后解下安全带,走到另一侧为徐奋斗开车门。这个彬彬有礼的动作就像刚才那句话,似乎都在提醒着他与夏至之间的主客关系,让徐奋斗感到不舒服。他隐隐地觉得,夏至好像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仗义爽快的夏至。他一路上的话都很少,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
夏至领着徐奋斗参观了自己的房子,楼下是一个敞亮的大客厅、开放式的厨房,以及一间客房。楼上有两个卧室、一间儿童房和一个书房。房间里的陈设都很简朴,家具看上去也是极普通的。徐奋斗心想,这房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住在这里都能把人憋死。夏至在这么个偏僻的海岛上当教授,换了徐奋斗,就是工资再高也不会干的。
当徐奋斗走到用栅栏围成的后院时,眼前顿时一亮,情绪立即兴奋起来。
他看见了两只鸡,是城里早已很难见到的放养的活鸡——一只红毛公鸡和一只黑母鸡,正在草地上互相追逐。公鸡昂首阔步,鲜红的鸡冠一步一颤,斑斓油亮的羽毛在风中抖动;母鸡低头在草丛中觅食,忽而扯出一条蚯蚓,急急衔到一边去了。栅栏的角上,有一间低矮的木头小屋,想必是主人搭建的鸡舍了。徐奋斗忍不住朝着鸡们走近一步,那两只鸡竟然一前一后忽地扇着翅膀飞了起来,扑棱棱飞到了小楼偏厦的屋顶上。那只红公鸡单腿独立,昂起脑袋,仰天长啸一声——那叫声犹如一支嘹亮的小号,悠长而放肆,在这寂静的郊外住宅区,大有石破天惊之感,足可传出好几里地远去,把徐奋斗的耳膜震得生疼。
那般傲慢与雄踞的劲头,好像不是鸡而是两只威严的老鹰。
徐奋斗的情绪陡然高涨,他闻到了一种亲切的气息,从遥远的北大荒飘来。夏至竟然养鸡!夏至的鸡竟然能飞上房顶!
这简直是太棒了,简直没治了!他想自己也许是错怪夏至了,夏教授把鸡都养到了加拿大,可见他是多么怀念曾经的知青生活呵。
凯蒂指着那只公鸡对徐奋斗说:它叫麦基。又指着母鸡说:它叫海伦,已经当妈妈了。凯蒂欢叫着海伦的名字,朝着鸡们招手,那只黑母鸡东张西望一番,忽拉拉就从房上飞了下来,踱到凯蒂面前,用尖尖的喙啄着凯蒂的手心。夏至忽然显得很紧张的样子,跑过去把女儿搂了过来。女儿在他怀里挣扎,用英语尖叫着。徐奋斗好奇地问她在说什么,夏至犹豫了一下回答说:她说鸡是她的宠物,今天为什么不让它和自己玩儿了?
鸡是宠物?你,你养鸡是给女儿当宠物?徐奋斗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一开始我是这么想的。不过,眼看就当不成了。夏至微微叹了口气。这句话有点让人费解。

维多利亚和北大荒

晚餐很丰盛,有糖醋排骨、熏鱼、土豆烧牛肉和油焖大虾。还有稀饭和榨菜。夏至的太太也是上海人,哪道菜里都放糖,这上海风味实在不对徐奋斗的胃口。徐奋斗此次海外旅行,最为痛苦的就是吃饭问题。正经西餐倒是勉强还能对付,可那些中餐馆说是潮州菜川菜粤菜,弄得中餐不像中餐西餐不像西餐,全都串了味儿,徐奋斗一路走来,每天都觉得饥肠辘辘的吃不饱饭。到了夏至这儿,他真想自己动手做东北菜,炖一锅猪肉粉条吃个痛快。明天?夏至肯定不会反对吧?
桌上放着好几瓶刚开封的法国葡萄酒,干白干红,就是没有白酒。他对夏至说,咋不整点儿白酒呢?今天晚上咱俩就喝他个一醉方休,就像当年在连队那样。夏至支吾说附近的超市没有卖白酒的,再说他也早已不喝白酒了。又连声抱歉说他怎么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他和太太给奋斗收拾了客房,安排好了带他参观维多利亚市和著名的布查德公园的时间,还打算为他举办一个PARTY ,把维多利亚岛上那些从中国大陆留学出来的朋友(一共十四位)都请来聚会——可就是没想到应该为徐奋斗预备下一瓶白酒。其实茅台和五粮液在温哥华城里的超市都有卖的,偏就忘了……
夏至这样一解释,徐奋斗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挥挥手说没关系没关系,不就是为了高兴嘛,红酒白酒,喝肚子里还不都一样,来来来,咱俩干了这杯!
夏至与徐奋斗干了三个半杯红酒之后,说自己心脏不大好,自顾自地改喝橙汁了。只是时不时地拿起瓶子给徐奋斗满酒,满上了却也不劝,倒像是随意的自家人。可徐奋斗一个人独饮,这酒就喝得有些乏味和单调了。他只好不停地说话,把他和夏至共同认识的那些老知青的情况,统统说了一遍。夏至倒是饶有兴致地听着,时不时地插话问这问那的。有一会儿夏至不知怎么说起了中东问题,徐奋斗毫不犹豫地把话题切断了,他可不想钻到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沙漠里去探讨什么真理。徐奋斗只对他和夏至当年的老故事感兴趣。说来说去,那些话就像个车轮子,又转回到了当年的农场。北大荒是个车轴,没有它,车就转不动了。北大荒是口深井,一圈儿一圈儿地摇轱辘把,满满的清水就一次一次提升上来了。北大荒是天边的地平线,永远在那里等着你奔过去。徐奋斗把那瓶酸涩的干红自个儿都喝完了,满肚子的话还刚说了个开头。
夏至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冬天在地里刨粪,眼看天都快黑了,连长还不喊收工。我还以为自己的表停了呢。我问你几点了,你说五点半了。我就撺掇大伙给连长提个醒,大伙都杵着镐头站着不干了。连长嚷嚷说咋都站下了,想罢工咋的?大伙一齐把手腕子伸出来,亮出腕上的手表说:连长你看看都几点了?连长在棉袄袖子里抠了好一会儿,抠出一个物件,眯着眼瞅了好半天说:才三点半哪,今儿天咋黑这么早?大伙都说连长连长我们的表都到点啦!连长把脸一沉,说:以我的表
为准!夏至笑起来说是有这么回事,又说奋斗你的记性可真好,什么都没忘啊。徐奋斗说那倒也不是,回城以后,日子一天天都差不多,想记都记不住了。
夏至说,我就记得刚到农场的时候,我们上海知青都带了蚊帐,蚊帐挂起来,同宿舍的东北知青特别愤怒,说你们挂蚊帐,不是就让蚊子干咬咱们嘛!吵吵着差点儿没打起来。后来就让我们回上海给捎蚊帐。过了几年,你们越来越讲究,我们倒是越来越脏了……
徐奋斗笑着点头,说夏至你就是得个诺贝尔奖,也不如知青那会儿的生活有意思……
夏至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一口橙汁憋在嗓子眼儿里。
夏至的夫人端上了菜就没了影儿,不知为什么好像一直在客厅的角落里打电话。有两次她走到夏至身边,在他耳边轻轻低语,那会儿,夏至的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然后站起来,对徐奋斗说声对不起,就离开座位去接电话了。厨房和客厅整个都是打通的,夏至快速地说着一串串英语,徐奋斗当然听不懂。但其中有一个单词,重复的次数多了,徐奋斗就听懂了——
那个单词发音“齐啃”,就是“鸡”的意思。徐奋斗旅行一路,别的单词记不住,这个“齐啃”几乎每天都会听见,听都听腻了,一听就知道是同鸡肉鸡腿鸡翅膀有关。
徐奋斗扫了一眼餐桌,发现餐桌上果然是没有鸡的。恍然大悟地说:夏至你是不是在餐馆订了烤鸡啦?不要不要,菜已经够多了。再说,我这一路上总是吃鸡,吃得我都烦了。夏至摇摇头说不是不是,不是订鸡。呵呵,是关于鸡,不过不是烤鸡……
徐奋斗就有些疑惑。这个思维缜密的夏至,以前说话从来没有这样语无伦次的。也许是在国外待久了,中文就不大利索了?他见夏至不往下说,也不好追着问。
但徐奋斗的思绪却因此被“齐啃”大大地激发起来。一只只鲜活的芦花鸡、红原鸡、来航鸡、乌骨鸡、九斤黄、白洛克……扇动起翅膀,在他眼前扑腾扑腾地跳来跳去,一下子引出了他脑子里无数有关鸡的话题,令他兴奋莫名。
夏至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在农场的时候,练出来偷鸡的那一手绝招?徐奋斗有些得意地说。要是在现在,说不定能申请个专利了。他笑道。拣一粒个儿大的苞米,用锥子在当间钻个孔,找根儿纳鞋底的那种麻绳,从孔里穿过去,打个结系住了。然后悄悄猫在家属区的那些柴禾垛底下,那些肥鸡就爱在那儿溜达。看准了一只,把手里的绳儿甩出去,鸡走过来,一眼看见这么大一粒苞米,一啄就咽下去了,然后你就收线吧,就像钓鱼那样,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把线往自个儿身边拉,那粒苞米卡死在鸡的喉咙里……
凯蒂,你的水果吃完了吗?夏至突然急骤地打断了徐奋斗的话,转脸看着他的女儿,语气随即又变得温和:凯蒂我想你是该去洗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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