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写了历史和个人相融合的文学上的八十年代。冯骥才认为八十年代不仅是中国当代史一个急转弯,也是空前又独特的文学时代。那是一个非常的时代,也是一个反常的时代;一个百感交集的时代,也是一个心怀渴望的时代;一个涌向物质化的时代,也是一个纯精神和思考的时代;一个干预现实的时代,也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时代。
在这本书里,作者记述了他亲历的新时期十年的文学活动,以及作者对整个新时期文学现象的反思。
出版背景:冯骥才计划要写的这一套书有五本,先后是《无路可逃》(1966-1976)、《凌汛》(1978-1979)、《激流中》(1979-1988)、《搁浅》(1989-1994)、《漩涡》(1995-2015)。五本书连起来是他五十年精神的历史。他已经把前两本写出来出版了。现在《激流中》的十年记述了激流奔涌的八十年代,向读者展示了作者人生一个跳跃式转换的季节——由寒冬快速转入火热的炎夏。
1979年11月第四次文代会开过,我扛着热烘烘的一团梦想返回天津,准备大干一场。此时这种感觉我已经充分又饱满地写在《凌汛》中了。心中想写和要写的东西很像如今春运时车站里的人群——紧紧地挤成一团。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体内潜藏着一种危险,很可怕的危险。记得当时我对人文社的一位责编说,我有一种要爆发的感觉,我信心满满,洋洋自得,好像我要创造一个文学奇迹,记得当时我还不知轻重地写过一篇随笔《闯出一个新天地》,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了,要出大问题了。我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
1979年整整一年,我都陷在一种冲动中,片刻不得安宁,不得喘息。半夜冲动起来披衣伏案挥笔是常有的事。这一年我写的东西太多太多。中篇就有三部:《铺花的歧路》《啊!》《斗寒图》,都是从心里掏出的“伤痕文学”。还有许多短篇和散文随笔。往往在一部作品写作的高潮中,会突然冒出一个更强烈的故事和人物,恨不得把正在写的东西放下,先写这个更新更有冲击力的小说。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感觉自己整天是在跳动着。我那时烟抽得很凶。因为有了稿费,可以换一些好牌子的烟来抽,把“战斗”换成“恒大”。不知是因为好烟抽得过瘾,还是烟有助于思维?我的烟抽得愈来愈多。烟使我更兴奋更有灵感,还是更理性与更清晰?于是我小小的书桌上天天堆满大量的手稿、信件和堆满烟蒂的小碟小碗。有时来不及把烟蒂放进小碗,就带着火按灭在书桌的侧面。烟头落了一地。这是一种带点野蛮意味的疯狂的写作。
刺激我写作的另一种力量来自读者的来信。
那时一部作品发表激起的反响,对于今天的作家是不可思议的。来自天南海北的信件真如雪片一般扑面而来。在没有电话的时代,读者迫不及待想要与你说话时只有靠写信。那个时代的读者可不是盲目的粉丝,他们都是被你的作品深深打动了,心里有话渴望对你说,要与你共同思考的陌生人。每天读者的来信塞满了我的信箱,我不得不动手用木板自制一个更大的信箱,挂在院中的墙上。每当打开信箱时,读者来信会像灌满的水一泄而出,弄不好掉了一地。我每次开信箱时要用一个敞口的提篮接着。
那是一个纯粹的时代,所有的信件都是纯粹的。信件包裹着真实的情感与真切的思考。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使用各式各样的信:有的人很穷,信封是用纸自己糊的;有的读者不知道我的地址,信封上只写“天津作家冯骥才”,甚至“天津市《×××》(我的某篇小说的篇名)作者冯骥才”。这使我想起契诃夫的小说《万卡》,九岁的万卡第一次给他乡下的爷爷写信时,不知道自己家的地址,在信封上只写了“乡下的爷爷收”。还好,由于我的信太多,邮局里的人熟悉我,只要上边有我的名字,我都能收到。
这些信有的来自遥远的村镇,再远的来自边疆,大多地名我从来没听说过。信里边的内容全是掏心窝的话,全是被我感动、反过来又深深感动我的话。他们向你倾诉衷肠,倒苦水,把心中种种无法摆脱的困扰告诉你,把你当作真正可以信赖的朋友,甚至不怕把自己的隐私乃至悔恨告诉你;还有的人把厚厚一沓请求平反的材料认认真真寄给你,他们把你当作“青天大老爷”。碰到这种信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样,我才知道当时大地上有那么广阔无边的苦难与冤屈。那部《铺花的歧路》招致那么多老红卫兵写信给我,叫我知道时代强加给他们的苦恼有多么深刻。尤以一种来信给我的印象至今不灭。这种信打开时会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原来这些读者写信时,一边写一边流着泪,泪滴纸上,模糊了字迹。我原先不知道眼泪也有一点点黏性。带泪的信折起来,放在信封里,邮寄过程中一挤压,信纸会轻微地黏在一起,打开信时便发出沙沙声。这极轻微的声音却强烈地打动我的心。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写作,竟与这么广泛的未曾谋面的人心灵相通。文学的意义就这样叫我感悟到了。
1979年我写过一篇文章:《作家的社会职责》。我认为作家的社会职责是“回答时代向我们重新提出的问题”,作家的写作“是在惨痛的历史教训中开始的,姗姗而来的新生活还有许多理想乃至幻想的成分。”在这样的时代,“作家必须探索真理,勇于回答迫切的社会问题,代言于人民。”我在这篇文章中专有一节“作家应是人民的代言人”。这是“文革”刚刚过去的那一代作家最具社会担当与思想勇气的一句话。
这样一来,不但让我自觉地把自己钉在“时代责任”的十字架上,也把身上的压力自我“坐实”。我常说“我们是责任的一代”,就是缘自这个时代。它是特殊时代打在我们这一代骨头上的烙印,一辈子抹不去,不管背负它有多沉重,不管平时看得见或看不见,到了关键时候它就会自动“发作”,直到近二十年我自愿承担起文化遗产保护——这是后话了。
现在,我要说说我个人经历的一场灾难了。
在长期各种——外部的和自我的压力下,我的身体发生了问题。最初出现了两个迹象:一是在1979年初冬一个夜里,我埋头在自己抽烟吐出的一团团银白色浓雾里写作时,脑袋忽然有一种异样感。我感觉我对所有东西好像全都隔着“一层”,没有感觉了。这十分奇怪。我叫醒爱人,说我脑袋不大舒服,出去散散步,便下楼出门,走到大街上。那时城市汽车很少,也没有夜生活,路灯昏暗,但十分安静。我走了一会儿仍然感觉脑袋是空的,我试着背诵几首古诗,检查一下自己的脑袋好不好使,这些古诗倒还都记得;再想一想自己正在写的小说,却什么想法也没有,好像机器停摆了。我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病,走了一大圈也不见好,回来倒下便睡。早晨醒来竟然完全恢复,头天夜里那种离奇并有点可怕的感觉一点都没有了,脑袋里一切如常,我就接着干活。以前除去感冒我没生过什么病,眼下又急着写东西,便没有把昨夜诡异的感觉当作一个危险的信号。
过了几个月,《人民文学》通知我去北京参加一个短篇小说的“交流班”,与陈世旭、贾大山、艾克拜尔?米吉提等五六个人同住一屋。后来才知道我们都是1979年全国优秀小说奖的获奖者。我们天天在屋里聊天说笑,可是我又出现一个毛病,经常感到有一种身体突然往下一掉的感觉,同时还有种断了气那样不舒服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时地出现,这又是什么毛病呢?反正我年轻,能扛得住,先不理它。那时获得全国小说奖是一个很大的荣誉,心里的兴奋把潜在的疾患压住了。由北京返回天津那些天,这种身体的不适竟然也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认为这就过去了呢。
一天,百花文艺出版社请我去讲一讲北京文坛的情况。那时,文坛的前沿和中心都在北京,我一半时间在北京,又刚刚获奖归来,各种情况知道得多。我到了出版社,和编辑们坐下来兴致勃勃地刚刚一聊,突然感觉胸部有很强的压抑感,呼吸吃力,甚至说不出话来。大家发现我脸色不对,前额竟流下冷汗来,叫我别讲了,说我肯定这段时间太累。我天性好强,不舒服也不肯说,逢到头疼肚子疼,向来都是忍一忍。我在编辑部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好一些,便起身告辞。当时我急于回家,很想马上躺下来。
百花文艺出版社离我家很近,平时一刻钟就可以到家了,可是那天我感到两条腿真像棉花做的,身体很沉。我骑上车从胜利路拐向成都道时,忽然肩膀酸疼起来,胸闷,刚才那股劲儿又来了。我从来没有过心慌,我感觉心慌得难受,跟着心脏像敲鼓那样咚咚响,猛烈得好像要跳出来。这时我已经骑到黄家花园拐角处,远远看到我家所在的那条小街——长沙路的路口了。我想我要尽快骑回家,到妻子身边,可是忽然我好像没有气了,心脏难受得无以名状,我感到已经无力回到家了。第一次有要死了的感觉。
……
目录
身返激流里(自序)
一、当头一棒
二、下一步踏向何处?
三、四只小风筝
四、拐点
五、爱荷华生活
六、波涛汹涌
七、世间生活
八、海外纪事
九、双管齐下
十、一个时代结束了
附录:
致大海
爱在文章外
话说王蒙
怀念老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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