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池北街十九号
院子里有两棵树。从我和祖母住的堂屋望出去,左边是一棵桑树,右边是一棵葡萄树。桑树有五六米高,从我记事它就有了。很多年,桑树都结黑红桑果,桑叶我摘来养蚕。夏天,树上知了叫得让人心烦。你找来一小团沥青,在蜂窝煤炉上把它烤软,粘在晾衣服的竹竿顶端。粘知了很费神。我很笨,一次也没粘到。葡萄树是院内明家栽的,从我记事它就结果。葡萄熟了,小明叔叔从工厂下了班,拿着一把剪刀,端着一根木凳,在葡萄架下摘着葡萄。收成通常不坏,装满两三个竹筲箕。不算明家,院里四家人都有份儿。
可是院里没井。提水挑水,要到对街的二十号大杂院,或去上池北街和小巷子交界处的自来水桩;这一带只有这一个水桩。井水不要钱,也比自来水清凉。夏天,祖母用井水冰西瓜和过夜的剩饭剩菜。祖母做的糖渍番茄,只有井水冰过,吃起来才会凉爽。家家都有一个储着自来水的大水缸。做饭,烧开水,我们都用自来水(除非接连几天停水),井水多半用来淘米、淘菜、洗衣服和烧洗澡水。
我上初中,祖母买了一根竹扁担,开始让我去自来水桩挑水(在这之前,我们用的自来水,多是左邻右舍帮着挑的)。小明叔叔的母亲明婆婆管着这个水桩,每天只开一次。椭圆的水泥水桩背面,有扇上了锁的小木门,明婆婆负责放水。黄昏,水桩前很热闹,都是挑水居民。就像后来的收费公厕,水票可以先找明婆婆买好。
院里也没厕所。上池北街只有一个公厕,就在跟文庙前街交界的路口。自来水桩附近的小巷子还有一个,有点远,街那头的居民爱去。公厕很简陋,男厕蹲位只有四五个,也没隔板木门,夏天还有白胖蛆虫爬上厕板。大概我上高中,这个旱厕才改成自动水箱统一冲水,有了低矮的砖砌间隔;夏天热臭,冬天冷臭。早晨,公厕也跟黄昏时候的水桩一样热闹。街坊蹲着解手,抽烟,聊天,读书,看报,发呆。便秘的,咬紧牙关满脸涨红暗暗用劲。忘带厕纸的,就找在场哪位讨几张草纸信纸。还没“登基”的男男女女站在门口等着空位,不时搭话。
如果十万火急,那就在家解决。家家都有马桶,成都话叫作桶子。桶子快满,尤其家里人多,早晨得去公厕倒桶子。每天黄昏,农民拉着粪车进城。城里人把粪车叫作土坦克。土坦克开进上池北街,农民挑着粪桶沿街吆喝:“倒桶子啰!”粪桶挑进院子,我们都把桶子端出来,倒完了,就在院内阴沟边,用马桶刷涮着桶子(春节过后,蒜薹降价,家家都吃蒜薹,家家桶子都有一股怪异的蒜薹味)。农民衔着叶子烟杆,看你倒桶子,跟你寒暄。有时,他顺带送上几把新鲜蔬菜:“自留地种的。”用的也许
就是大家的肥料。农忙时节,土坦克好几天不进城。祖母和邻居很担心,街口公厕的粪坑愈来愈满。“倒桶子啰!”听到这声吆喝,大家松了一口气。
洗澡不是小事,尤其冬天。家家一个大木盆或搪瓷盆,香皂却不是家家都有。我和祖母用了好多年的皂角和本地产的芙蓉牌肥皂。夏天,你可以隔几天就洗一次热水澡,或去对面院子提桶井水,站在阴沟边冲个冷水澡,要么到附近的南河游泳。冬天,成都不像北方城市有暖气,你只能去祠堂街的国营健康浴室泡大池。大池的水通常混浊,水面一层油污。泡完浑水,身上却不痒了。下次再来,也许一个月后,等你又觉得痒。
院内的陈伯伯和周孃孃都是工人,有三个女儿,她们洗澡要排轮子,也最让我好奇(我在学校学到几句顺口溜:今天星期三,我们去爬山;今天星期五,你们妈在屋头洗屁股)。陈家有两间房子(明家隔在中间),他们的厨房跟我们的厨房之间,只有一道抹了泥灰的篱笆墙。祖母到白铁组上班去了。隔壁有动静。我凑近墙缝,什么也看不见。正在洗屁股的陈家大姐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吓得赶紧溜回堂屋。我那时正念小学。
吃也不是小事。油水太少,又长身体,我时常痨肠寡肚。家家早餐,多半开水煮剩饭加泡菜,要么开水泡馒头,放点白糖。白糖凭票供应。祖母把糖罐锁进立柜。有时她忘上锁,我会打开糖罐偷吃两匙。有一阵子,白糖也很紧张,国营副食品商店只有粗糙褐色的古巴砂糖。我们也吃炒面,在朝鲜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吃过的干粮。但是我们比他们幸福,不用一口白雪一口炒面。煮鸡蛋只有生日才有,牛奶更是奢侈。院里只有陈家伍家订了牛奶。有时,伍家的牛奶喝不完,易孃孃就端给我喝。凭票供应的水果硬糖和小圆蛋糕,祖母也锁进立柜。只有提糖饼不用凭票,又黑又硬,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点心。蒜薹炒肉我最爱吃。有年我过生日,祖母做了蒜薹炒肉。但我那天很不听话,祖母黑起脸,把蒜薹炒肉倒进阴沟边的潲水桶;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她的怪脾气。蒜薹炒肉(或者笋子烧肉),成都话还有一层意思:用竹篾片打屁股。我那天的确也吃了一顿蒜薹炒肉。
我用连环画跟小学同学糖鸡屎(他姓唐)换过几只半个巴掌大的河蟹。糖鸡屎住在上池正街小学旁边,比我会捉河蟹(我捉的都是小蟹)。祖母把河蟹油炸,嚼起来很香。我们也吃油炸蚕蛹。有个同学养了很多蚕,他们吃的都是自家的蚕蛹。如果蚂蚁、蟑螂和老鼠可以吃,我们可能也会照吃不误。初中的时候,我养过一只兔子。有天放学,兔子已在锅里。祖母把它杀了,给我做了红烧兔丁。这只兔子很瘦,几乎都是骨头。
我吃得最畅快的一餐,是隔壁伍家的二爷爷去世,我还在念小学。我跟大人去了火葬场。回到家里,我饿坏了。丧宴有一桌摆在我家厨房。我大概吃了五碗饭。除了过年,我没见过这么多吃的,尤其这么多肉。这是我第一次吃撑,撑得就像连环画的主人公七把叉(他住在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因为能吃,被贪婪的资本家当成赚钱工具,参加饕餮比赛,当场撑死)。大人笑我,说我就像“六一、六二年投胎的”。
我们都烧柴灶和蜂窝煤。用板车拉蜂窝煤的龚胖子四十来岁,就住对面大杂院,但他出了名的好吃懒做,不会把煤送进你家厨房。你得把蜂窝煤用木板垒成两列,或用双手捧着,从院外小心翼翼搬进厨房。有时,蜂窝煤太软太湿,散了不少。过一阵子,小明叔叔、陈伯伯或伍大郎就会借来一套钢制模具,抡起铁铲铁锤,用散掉的煤渣自己做蜂窝煤。冬天,祖母把蜂窝煤炉或者后来买的铁皮炭炉放在堂屋正中,烧开水,烤火,热菜,续竹编烘笼儿的炭火(烘笼儿可以捧在手上、放在脚下或是老人的围腰下面取暖)。我们住的瓦房到处透风,不用担心煤气中毒。春节快到,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各条战线捷报频传,我们的肉票油票也盼来额外供应,家家都熏腊肉灌香肠。到了除夕,院内桑树边或阶沿上牵了一盏电灯,摆了一副石磨和一只木盆。每家轮流推着汤圆粉,一勺水,一勺用水泡胀的糯米;一边推,一边七嘴八舌。推好的汤圆粉装进大小布袋,湿淋淋挂上晾衣杆或屋檐,仿佛我后来见过的拳击沙包。汤圆粉一直推到午夜。最后一轮结束,灯灭人散。没有鞭炮烟火,没有喜庆电视,除了气管炎陈伯伯几声咳嗽,上池北街十九号静得就像乡下。躺在床上,想着明早的汤圆,我隐隐听到南门大桥的水声,听到火车南站远远飘来的两声汽笛。
每年某个时候,院里要淘阴沟和拣瓦。这是男人的事情。我还不是男人,只能观望。淘阴沟又脏又累,这个差事后来交给收潲水的农民(阴沟旁边有个公用的潲水桶)。拣瓦就是把屋顶漏雨的地方换上新瓦。我和祖母住的堂屋一直没吊竹编天花。下雨刮风,不是这里那里漏雨,就是人字屋顶的灰尘雪片一般落下。拣瓦我们只能靠邻居。别人拣瓦,顺带帮我们换几片。我们住的公房。有一年,房管所来修房子,祖母没像伍家陈家那样,请负责的王师傅好吃好喝。最后,我们的地上没铺三合土,头上也没吊天花。跟伍家相连的厨房用墙隔了起来,那边墙上抹了水泥刷了白灰,我们这边还是粗糙的红砖墙。堂屋的墙,从我记事就是又黄又黑。等我稍大,我很羡慕别人家里有天花有白墙,地上还铺了三合土。
每隔两三个月,或者每月某个时候,骑着绿色二八单车的邮递员就在院外吆喝祖母的名字:“王静轩,盖章。”远在内蒙的父亲给我寄来生活费(我上初中时,这笔钱中断好几年)。初中以前,除了到院门口收汇款单(祖母不在家时,她把私章放在桌上),去街头上公厕,到国营干杂店打酱油醋,跟着小明叔叔或伍大郎上街,到附近两三个要好的同学家,祖母不准我出院门,更不准我跟街上的大人小孩一起玩。多数时间,我很听话,放了学马上回家,寒暑假也很少出门。即使祖母不在,我也不敢乱走,因为邻居会告诉祖母。跨出上池北街十九号的大门槛,街上小孩子满口粗话(院里只有陈伯伯打老婆和三个女儿的时候才会日妈捣娘)。翻墙爬树,我始终不如他们灵巧,我连游泳也没学会。就像糖鸡屎用河蟹跟我换连环画,他们用萝卜枪和屎壳郎跟你换小人书。我怕他们,又想跟他们玩。
“批林批孔”和“反击右倾翻案风”之间,上池北街成立了革命大院。我们的院子太小,只能跟附近几个小院和住在街边的居民一起,归入整条街的革命大院。成立大会就在对面的二十号大杂院内。每个院子的大门油漆一新,贴着革命标语,插着红旗,挂着大红灯笼,悬着五彩纸条。临街住户铺板上的毛主席语录也重新描过。开会那天,对面院子挂了几个高音喇叭。我们齐唱《东方红》。工宣队代表、军宣队代表和居民代表轮流发言,然后街道革委会领导讲话。大家不断振臂:“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
文艺表演:《唱支山歌给党听》《学习雷锋好榜样》《北京的金山上》《白毛女》《红灯记》,配乐词朗诵“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许放屁”……大会结束,我们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听着雄壮的《国际歌》,回到没有厕所和自来水的瓦房。
大概一九八○年,我上高中时,院里终于有了自来水。每家一个水龙头,一个水表,一个内里铺了瓷砖的小水池,但是都在室外。明婆婆的水桩,只有还没接上自来水管的居民才去光顾。不知为什么,街上和对面大杂院的井水渐渐浑了枯了。街口公厕重新修过,装了统一冲水的自动水箱,但是依然很臭。厕所开始收费(去厕所倒桶子不用给钱)。一个乡下人白天坐在厕所门口,喝茶、做饭、吃饭、抽烟、聊天、听广播,顺带用肮脏拖把打扫一下厕所。为了省钱,我们都买一版一版的厕所票。祖母很细心,用剪刀把质地粗糙的厕所票一张一张剪得好撕。土坦克还在进城,每天黄昏我们还倒桶子。有年春天,院里那棵老桑树不发新叶了。在这之前,明家种的葡萄树已有好几年不结葡萄。葡萄架很快变成金银花架,花台旁摆着陈伯伯的大小金鱼缸和兰草盆栽菊花盆栽。陈伯伯打老婆和三个女儿很凶,每次让你觉得就要把人打死,但是陈伯伯爱惜花草和金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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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黑暗与粗砾程度,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家庭成员之间的紧张甚至残酷的关系,个人在社会里的挤压与损耗,而且毫无光明可言(更不要说光明的结局了),令人不快的真实感,这是在今天的小说和影视作品里极其少见的。
——《南方都市报》资深编辑、书评人 戴新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