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那老太爷是武将出身,他常用《孙子兵法》来为那木的教育支招。若要知彼,则语言为第一关,有了运用自如的语言基础,就能够将彼方经济、文化、自然科学等等一一尽览。
基于此,除汉语外,那木精通满、蒙、英、日、朝五种语言。文能吟诗作赋挥毫泼墨,武能策马扬鞭弯弓射箭。更为重要的是,那木除了在学识上让那老太爷满意之外,在品行修养上更是达到了让他自豪的地步。
那木之于那老太爷无异于孙悟空之于唐三藏,唯一不同的是不用那老太爷念紧箍咒,那木也已经被自己心中的紧箍咒缠得死死的。
虽然学贯中西,虽然处于新旧交替的思想大碰撞期,但是,这就是那木,传统的士人精神让他无法挣脱那老太爷。
正所谓百善孝为先,何为善?何为孝?善是孝的本,顺为孝之用。既然如此,那木又何以敢真正拂逆那老太爷呢?
那木以论文尚未截稿为由拖延了数日,以买不到头等车票为由又拖延了数日,直到第九封电报催来……那木想,纵然是岳武穆在世,在十二道金牌的催召之下也还是屈服了,自己又如何呢?况且,自己背上不孝不义不仁不信的骂名就等同于给祖父、给那家、给列祖列宗背上骂名,同明珠成亲总不至于比这个还可怕吧?
那木跟韩百济如此说,希望得到韩百济的支持,以稳定自己动摇的心。谁知韩百济却说,岳武穆保全名节是以没有尊严的屈死为代价,壮烈的愚忠没啥价值。如果执意坚持到底,迎回“二帝”,就算功高盖主也不至于被奸臣昏君所害呀!
那木突然觉得韩百济的话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只是一时还无法明白看透。那木看似总能被别人的思想所左右,但最后关键性的主意都是他自己拿。这样看来,与其说他犹豫不果决,不如说他权衡之术掌握得好。可能因为太了解那木的这个特性,韩百济说话从来都是反复说,并不把自己的意见执意钉在某根树桩上。这样,无论主子做了什么决定,自己都算有功劳。也正因为这样,那木认为韩百济聪明有余,但太过反复无常,对于他说的话,从来都只不过听听而已。
那木没再说话,在韩百济眼里似乎又是犹豫不决的样子,趁势欲再说什么的时候,那木已经转身走出了宿舍。
韩百济想,主子已经决定了,自己无需再多言。
实际上,那木这一次还未真正做出决断。
在那木理性的天平上,祖父与家训那一头重千斤,自己反抗之心的这头不过四两。可支点换了位置,就成了四两拨千斤。
在圣约翰大学的这四年中,好多事情彻底颠覆了那木的世界观。
校长是美国人,可娶了位中国太太,难道自己还要守着“满汉不能通婚”的令?同样都是人,这样的坚持是不是一种狭隘的种族之见?班上的同学早已经高举恋爱自由的大旗开始公开约会,而自己连结婚对象是谁都不能决定,这符合社会潮流吗?如此开明的祖父,为何在这件事上如此的固执与不近人情呢?
沿着横穿校园的苏州河,那木漫无目的地走着。
那木抗拒的不是明珠,也不是婚姻,而是不能自主地选择!
空气中雨的味道越来越浓,湿漉漉的像雾气又像是细雨裹在那木的身上。气压越来越低,那木浑身黏糊糊的。纱质的白衬衣看起来飘逸洒脱,只是并不如那件粗布长衫吸汗,当然此时就更谈不上舒适了。
那木加快脚步,沿着苏州河畔,向心中幻想的真正自由跑去。
那木想,如果是在电影里,这个时候应该打闪打雷,继而暴雨倾盆,来表明自己的心情。不过生活远没有那么夸张而戏剧化,湿漉漉的雨丝仍然包裹着那木,纱质白衬衣紧紧贴在他的身上。那木越跑越轻松,浑身出了一场透汗,似乎能听见周身血液循环流动的声音,先前因缺氧导致的种种憋闷的感觉一扫而光。
当那木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想到了该如何做。生活如电影,只是剧本更为真实。
那木回到寝室,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爽的粗布长衫,准备明天去找导师詹姆士请假。
为了准备明年的研究生考试,那木才决定留在学校过暑假的。
那木心中对詹姆士十分敬重,若不是詹姆士的执意推荐和鼓励,恐怕他也无心应考研究生。“你以后在医学上会有成就的。”詹姆士不止一次对那木这样说过。这种既是鼓励又是伯乐预言的话,让那木惶恐之余心里不免总是甜兮兮的。跟詹姆士亦师亦友的感觉,让那木在求学过程中享受了充分的自由。但是一想到要跟詹姆士请假回家,而且是为了一门没有感情的婚姻,那木不禁有些头疼。詹姆士在某些方面显得过于固执。如果跟他实讲,他是不会同意让那木走的。
当初,那木对詹姆士说,感谢老师对我的知遇之恩,可詹姆士回说,我们都各尽本责,“恩”?别傻了。
他说自己宁可在医学的领域里做你们中国人的导师,也不要在搞不懂的礼数上当小学生。
那木虽然期望恩师有所改变与通融,但却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就如同对祖父,那木也不过是心存期望却不敢奢望一样。
做别人眼中的自己和做自己心中的自己,世人往往都在这两个界限上来回徘徊。那些做自己选择的自己并能够贯穿始终的人,都需要非凡的勇气。
那木想来想去,既不想撒谎,又不想跟詹姆士据理力争,只好写了一封信不告而别。信的末尾,那木郑重注明回来的日期,并请求詹姆士的原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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