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一生创作了大量经典文学作品,本书辑入了其中短篇小说《八骏图》《柏子》《丈夫》《都市一妇人》等13篇佳作。其中《八骏图》是沈从文都市题材小说中的典范之作,描写了所谓绅士淑女们不乏高雅却琐碎做作的情欲表达,与《柏子》《丈夫》等水上人纯情痴爱的简单纯粹形成鲜明对比,从文先生以尖锐的笔法讽刺了都市人的生存方式,寄托了其对故乡自然、健康的生存状态的认同和赞扬。
八骏图
“先生,您第一次来青岛看海吗?”
“先生,您要到海边去玩,从草坪走去,穿过那片树林子,就是海。”
“先生,您想远远地看海,瞧,草坪西边,走过那个树林子——那是加拿大杨树,那是银杏树,从那个银杏树夹道上山,山头可以看海。”
“先生,他们说,青岛海与一切海都不同,比中国各地方海都美丽。比北戴河呢,强过一百倍;您不到过北戴河吗?那里海水是清的、浑的?”
“先生,今天七月五号,还有五天学校才上课。上了课,您们就忙了,应当先看看海。”
青岛住宅区××山上,一座白色小楼房,楼下一个光线充足的房间里,到地不过五十分钟的达士先生,正靠近窗前眺望窗外的景致。看房子的听差,一面为来客收拾房子,整理被褥,一面就同来客攀谈。这种谈话很显然的是这个听差希望客人对他得到一个好印象的。第一回开口,见达士先生笑笑不理会,顺眼一看,瞅着房中那口小皮箱上面贴的那个黄色大轮船商标,觉悟达士先生是出过洋的人物了,因此就换了口气,要来客注意青岛的海。达士先生还是笑笑不说什么,那听差于是解嘲似的说,青岛的海与其他地方的海如何不同,它很神秘,很不易懂。
分内事情做完后,这听差搓着两只手,站在房门边说:“先生,您叫我,就按那个铃。我名王大福,他们都叫我老王。先生,我的话您懂不懂?”
达士先生直到这个时候方开口说话:“谢谢你,老王。你说话我全听得懂。”
“先生,我看过一本书,学校朱先生写的,名叫《投海》,有意思。”这听差老王那么很得意地说着,笑眯眯地走了。天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
听差出门后,达士先生便坐在窗前书桌边,开始给他那个远在两千里外的美丽未婚妻写信。
瑗瑗:
我到青岛了。来到了这里,一切真同家中一样。请放心,这里吃的住的全预备得好好的!这里有个照料房子的听差,样子还不十分讨人厌,很欢喜说话,且欢喜在说话时使用一些新名词,一些与他生活不大相称的新名词。这听差真可以说是个“准知识阶级”,他刚刚离开我的房间。在房间帮我料理行李时,就为青岛的海,说了许多好话。照我的猜想,这个人也许从前是个海滨旅馆的茶房。他那派头很像一个大旅馆的茶房。他一定知道许多故事,记着许多故事(真是我需要的一头母牛)。我想当他作一册活字典,在这里两个月把他翻个透熟。
我窗口正望着海,那东西,真有点儿迷惑人!可是你放心,我不会跳到海里去的。假若到这里久一点儿,认识了它,了解了它,我可不敢说了。不过我若一不小心失足掉到海里去了,我一定还将努力向岸边泅来,因为那时我心想起你,我不会让海把我攫住,却尽你一个人孤孤单单。
达士先生打量捕捉一点儿窗外景物到信纸上,寄给远地那个人看看,停住了笔,抬起头来时窗外野景便朗然入目。草坪树林与远海,衬托得如一幅动人的画。达士先生于是又继续写道:
我房子的小窗口正对着一片草坪,那是经过一种精密的设计,用人工料理得如一块美丽毯子的草坪,上面点缀了一些不知名的黄色花草,远远望去,那些花简直是绣在上面的,这让我想起家中客厅里你做的那个小垫子。草坪尽头有个白杨林,据听差说那是加拿大种白杨林。林尽头是一片大海,颜色仿佛时时刻刻皆在那里变化;先前看看是条深蓝色缎带,这个时节却正如一块银子。
达士先生还想引用两句诗,说明这远海与天地的光色。一抬头,便见着草坪里有个黄色点子,恰恰镶嵌在全草坪最需要一点黄色的地方。那是一个穿着浅黄颜色袍子女人的身影。那女人正预备通过草坪向海边走去,随即消失在白杨树林里不见了。人俨然走入海里去了。
没有一句诗能说明阳光下那种一刹而逝的微妙感印。
达士先生于是把寄给未婚妻的第一个信,用下面几句话做了结束:
学校离我住处不算远,估计只有一里路,上课时,还得上一个小小山头,通过一个长长的槐树夹道。山路上正开着野花,颜色黄澄澄的如金子。我欢喜那种不知名的黄花。
达士先生下火车时是上午×点二十分。到地把住处安排好了,写完信,就过学校教务处去接洽,同教务长商量暑期学校十二个钟头讲演的分配方法。事很简便地办完了,就独自一人跑到海滨一个小餐馆吃了一顿很好的午饭。回到住处时,已是下午×点了。便又起始给那个未婚妻写信,报告半天中经过的事情。
……
八骏图/001
丈夫/025
都市一妇人/041
柏子/061
贵生/069
逃的前一天/089
喽 /105
说故事人的故事/113
在别一个国度里/121
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145
节日/165
黔小景/173
一个母亲/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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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
也有人不了解海,
不知爱海。
也有人了解海,
不敢爱海。
一个平常人,活下地时他就十分平常,到老以后,一直死去,也不会遇到什么惊心骇目的事情。这种庸人也有他自己的好处,他的生活自己是很满意的。他没有幻想,不信奇迹,他照例在他那种沾沾自喜无热无光的生命里十分幸福。另外一种人恰恰相反。他也许希望安定,羡慕平庸,但他却永远得不到它。一个一切品德境遇完美的人,却常常在爱情上有了缺口。一个命里注定旅行一生的人,在梦中他也只见到旅馆的牌子,同轮船火车。
——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