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犹如此》:
听沈从文说话 这个冬天这个老人来到我的家里,他穿着宽宽大大的棉衣,坐在我家客厅的同样宽宽大大的藤沙发上,浓浓的夹杂四川口音的凤凰口音,黏黏糍糍,声音细细的、低低的。他絮絮叨叨。你必须用心去听。你听明白了,你感到天庭被一只上帝的手打开。那是集半个多世纪人生经验和创作经验的声音。你仿佛被谁推了一掌,茅塞顿开。
这个冬天因为这个声音,我温暖。我心温暖。其实我多么讨厌南方的冬天啊。万木凋零,到处死气沉沉。我所居住的这座南方城市极其平淡。一切都处于萧瑟之中,使我的身心皆活泼不得。我无意之中将老人请进客厅,那真是上天赐予的。
得到这份“巨匠之声”非常偶然。那天我在网上无意之中看到介绍这本由沈从文先生的助手王亚蓉所编的《沈从文晚年口述》,知道书内还附有一张CD,是沈先生晚年几次谈话的录音。我简直惊奇不已。我无法想象沈先生是如何说话的。我只在汪曾祺先生的文章中知道沈先生“湘西口音很重”,说话非常难懂。我急切地来到书店,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得到这份意外的惊喜。
我欣喜的情形是难以想象的。我听到老人说话的一刹那感觉是神奇的。我并没有感到意外。我感到无比的亲切。他的浓重的乡音我还是听懂了一些。我非常喜欢那“轻轻地说话的语气”,那真是无比天真的。
——一切都要经过训练……大家讲我有天生啊……绝对没有。我是相当蠢笨的一个人,我就是有耐烦,耐烦改……巴金什么的说我“最耐烦改了”,因为我改来改去,改来改去我文字就通顺了…… ——根据个人的浅薄经验来说呢,要是一个作家写到十本书以上,左右,他就统一上达到一个平衡,就站得住,而且在这个基础上他就可以发展…… 我读过沈从文的多少书?我读了多少遍沈从文?我曾将《边城》抄在一个笔记本上。《从文自传》、《湘行散记》中的许多篇什也会不经意地浮上我的心头。《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姓文的秘书》我读过无数遍。我曾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湘行散记》小册子的扉页上记道:“(一九九七年)五月十五日我在去湘西吉首、永顺、保靖、凤凰的途中读过……在回北京的列车上,我又重读了一遍《老伴》,那个成衣铺卖绒线的十三岁的少女深深感动了我。”(这个少女后来就成了《边城》里翠翠的原型)我也曾请汪曾祺先生将“耐烦”两个字写给我。记得当时汪先生还不太情愿……汪先生嘴里啧啧道:“两个字……这,这怎么写……”还是先生的女儿汪朝在一旁瞎出主意:“就两个字,你就给他写吧!”我还不知趣地说:“这是沈先生……”汪先生瞪眼直眉的,那表情就似他画过的一幅画中的那个人,那类似八大山人的老和尚,滑稽极了……他提着毛笔踟蹰着,还是为我在宣纸上写下了“耐烦。凡事都要耐烦”几个字。
——可是我究竟真正“懂得”多少沈从文的“耐烦”?这些悟透创作经验的妙论,我若是早在十年前知晓,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从个人的眼光来看,我已虚掷了太多的时光,沉溺于人事纷繁中流逝了太多的生命。我听到这样的声音似乎稍稍迟了点。深秋季节,我将杨绛先生的《我们仨》读完。我在一篇读后感式的小文中述道:“在浩如烟海的文字中,我怎就偏偏只喜欢这些‘过时’人物的文字?孙犁、汪曾祺、沈从文……这都是‘新潮们’不屑的人物啊!这些‘过时’的人,他们都是一些能把话说清楚的人,他们总是用最简洁明白的文字,说平常的道理。”我深深知晓他们的价值,我也很愿意学习他们。而我由于疏懒,荒芜的心竟又对平常的日子说不出一个字来。是老舍先生说过吧:“有得写没得写,每天都要写五百字。三天不写手就会生的。”汪先生也曾批评过我们“手太懒”。而浮躁的我们总是沉溺于声色红尘之中,耐不得寂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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