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棵开花的树
谢主播还是那么漂亮。
她文文静静地坐在餐桌对面，粉面含春，嘟着嘴儿笑。两侧长发整齐地别在耳后，顺垂过肩头。长长的脖颈挺得直直的，一双丹凤眼笑起来便眯成两条可爱的细缝。她用微微翘起的兰花指翻动菜单，指甲上染着淡淡的粉红色，然后用略带港台腔的洋气口音点了菜。
南国深圳的盛夏，窗外院子里的绿植葱郁茂盛。餐厅包厢里虽开足了冷气，但阳光直射进来依旧热得要命。谢主播一袭大红色的麻布长大衣裹得严严实实，额头上渗出了一连串的汗珠，但依然端坐不动。直到服务员点好菜，关门离开，谢主播默默环顾一下四周，一把扒下大衣，团成一个圆球，扔到旁边座位上，与此同时，猛摇脑袋，把头发晃散，晃出一副很松快很凉爽的样子。大长腿迅速在空中画出弧线，搭在另一条腿上，开始了节奏感很强的抖动，淑女形象全无。随后，腰和脖颈也弯向了一边。只听谢主播嘴巴里不停地叨咕着：“唉呀妈呀，咋这么热捏（呢），哎呀妈呀……”
对嘛，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谢主播，那个当年从白雪满天的哈尔滨来到北京，操着一口大碴子味儿的普通话的东北闺女！刚才那个优雅温柔到符合所有人对女主播这个职业既定印象的形象，并不是真正的她。
大学时代，谢主播就是一个挺漂亮的女同学，那种漂亮跟其他女孩都不一样。她有着直来直去、让你特别舒服的满脸笑容，就像她的老家哈尔滨夏天吹过的既温柔又凉爽的那种风，足够让你一吹便挪不动步。她身上没有透出一丁点儿妩媚，只要一拍你肩膀，一搂你脖子，气急了娇嗔又略不耐烦地说一句“唉呀妈呀”，然后拉你陪她去街上逛逛，你便不可能生出一丁点儿拒绝的念头。
我俩是表演课搭戏zui多的搭档，印象中她演的角色跟其他人都不太一样。她从没演过那些女同学们争破头想演的明媚佳人，比如《哈姆雷特》里的奥菲利亚，《恋爱的犀牛》里的明明，反而钟爱于一些土得掉渣的小人物：刚进城的小保姆啦，开面馆的老板娘啦，被儿媳欺凌的婆婆啦，甚至多次女扮男装，还演过《三个和尚》里的小和尚……她的每一个小品作业都被她成功排出了东北二人转的味道。老师每次看完，脸上的表情都欲哭无泪；其他女同学则笑得歪鼻子歪眼，一脸看不上的神情，使劲捂着肚子，感觉再用点力就要生下个宝宝。
分数自然很差，但谢主播从不在意。她觉得，反正自己演爽了，就是赢了。我实在佩服她对自己艺术品位的执着坚持，对一切冷眼嘲笑的满不在乎，她的不做作，她的接地气，这些让我们的友谊坚不可摧。她的率真洒脱，吸引来不少寻花的狂蜂浪蝶。从大一开始，作为铁哥们儿的我甚至得随时准备好牺牲“美色”和肉体，赤膊上阵，帮她验证每一个略微入得了她眼的男生是不是Gay（同性恋）。她的各色追求者如雨后春笋般疯狂生长，那一年，仅经我亲自甄别过的就有二十多位。我每日忙于此事，总觉得时光匆匆太不够用。不幸的是，这些男生如同过眼烟云，zui后都没能跟她走到一起。
作为对我辛勤工作的回报，谢主播总会神神秘秘地给我分享一些女生宿舍的八卦，诸如她偷偷养的小狗“二旺儿”在上铺姑娘王胖子的性感内衣上尿尿了；某女夜店归来吐了楼妈一脑袋，楼妈边骂她边竖着手指断定她喝的酒是假冒伪劣产品；还有洗澡时谢主播亲自目测了全班女生的罩杯数据什么的……
老天也真是眷顾她，毕业后她千里迢迢跑到深圳做起了女主播，做的就是一档“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市民新闻。除了穿戴整齐在棚里录像，她每天还得跑来跑去采访报道，跟的是诸如丢井盖、被狗追、闹离婚、捉小三等零七八碎的新闻选题。
那段时间我经常到香港出差，每次都会留出一个下午去深圳看她，这次也是。
我问她天气这么热，为啥还穿这么多。她回答我说深圳这地方乱啊，治安还赶不上她老家哈尔滨。今天她特意穿了件低胸露肩的小礼服，为了和我自拍几张美美的照片。如果不加件大衣，一旦遇到流氓，那不就扯淡啦！我笑她一如既往，一会儿太能装模作样，一会儿又接地气接到地壳深处去了。
她对我的调侃毫不介意，也毫不担心口红会掉，大口啃起鲜香的螃蟹腿。蒸锅里大朵的蒸汽飘到她身边，衬得她像个饭桌上的仙女。
她边吃边念叨着，上午刚刚采访了一位要把七十岁女邻居告上法庭的年轻男子，告状的理由是：邻居老奶奶设下层层迷局欲强暴自己。谢主播骂骂咧咧，说那男的缺心眼儿想钱想疯了，是“傻狍子”一个，说要是在她老家哈尔滨，这男的早就被打得满地找牙啦。
我被这新闻雷得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由得对她天天面对如此奇葩的“民生”默默生出了许多同情。当然我知道，谢主播不需要同情，她甚至从小就不在意别人的评价，以及由这些评价衍生出来的各种情绪。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服务员端来两杯红酒，谢主播小手一挥，豪迈地扬声来了句：“换白的！”
谢主播是一位很有“信念”的女子。
刚入校的时候，学生会招新，谢主播特意穿上从哈尔滨中央大街买来的俄罗斯大妈职业装（她坚持认为那身衣服“老洋气了”），去校园里的发廊化了个喜气洋洋的新娘妆，和我一起去文艺部面试。她上了讲台，努力展现出类似基层年轻女干部的自信姿态，一双丹凤眼眯成可爱的细缝，双手交叉挺胸昂头，然后带着感人的哭腔说：“有一种信念……”
“停！”
谢主播的面试演讲只说了这五个字，就被首席面试官学姐喊停。
学姐的脸色显示出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估计是在这座以包容开放著称的大学里从未见过这等红色娘子军般的激情阵仗。另一位学姐眼睛瞪得溜圆，面露讶异，一副见证了人间奇迹的表情。只有一位男学长，死死地盯着谢主播的大长腿，听到她是一位有信念的姑娘后，似乎感动得从啤酒瓶底般的大眼镜后面稀稀拉拉地滴下几滴水。后来，谢主播很认真地问我：“你说，那是感动的泪水呢，还是见我好看淌的哈喇子呢？”
不知是不是那位啤酒瓶底学长暗中帮了忙，谢主播被录取到了文艺部。不到一个星期，在一场文艺演出的后台，谢主播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在学生会整天搬桌子挪椅子太没意思了，我打算不干了，去抓点儿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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