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一个来自风中的传奇,一朵吊诡的蒲公英”。这是一段惨烈绝望的人生,像是一种寓言,也是一种谕示,最后透示出的希望,指向了茫茫人海的城市,这是乡土中国的“弱势群体”历经所有的磨难可以逃奔的去处。《乞儿流浪记》就是这样一部小说:用语言的华丽外衣去包裹“丑陋”的身体,用美的文字去展现绝望的现实。夏商的“语言妖娆”无疑是一次果敢的亮相,一次公开的宣誓,它预示着中国当代文学突然开启的一片妖娆之地。
《乞儿流浪记》讲述一群底层劳动者混乱不堪的氓流生活。小说从一场地震灾难开始,一个长着尾巴的女婴出世,这个长尾巴被命名为鬈毛的女婴,她无疑是苦难生活的全部聚集,她的存在无疑是折射出生活丑恶的那些面目和本质。来福并不是一个贯穿全书的人物,但他与鬈毛一度相依为命,使髦毛的生活还透示出些许温情。随后是一批鲁蛮险恶质朴粗鄙家伙相继登场:阿旦、赵和尚、王老屁、蔫耗子、黑杠头、国香……这些人组成一个浩浩荡荡的流氓无产者的队伍,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十足的“弱势群体”。作者用语言的华丽外衣去包裹丑陋的身体,把高浓度的文学性品质挤进弱势群体,挤进中国本土原生态的生活,把底层“弱势群体”的生活状态描写到**。
乞儿流浪记
在如果你向本能屈服,你将变成一只丧家犬。如果你向本能挑战,你同样会变成一只丧家犬。写完这个警句,地震就开始了——墨水变幻成的鼹鼠、蝙蝠和蜥蜴在稿纸上快跑乱飞,很快突破页面,布满书桌,把咖啡杯、书籍和摆件撞翻——惊骇之余,我把纸捏成一团扔掉,手忙脚乱重新换上一页。可它们又折回来,带来了破坏力更强的飓风和暴雨,就像神笔马良,笔尖触及之处,摇晃中的岛屿在远方浮现出来,在更近的画面中,她诞生了。这个女婴的出世具有象征意味,人们将她与灾难联系起来。她来了,所以她母亲死去,还有那么多人同时殉葬,整个街镇,因为她的光临而变成了废墟。在幸存者眼中,她是一个多余的孽障,她固然是多余的,如同那截从脊椎骨延伸出来的尾巴,可她不可思议地活了下来,这又使大家对她充满了敬畏。现在,她在风雨中赤裸着身体。她的母亲,一个贫困的货担小贩由于失血过多在最后喘息。地震发生在凌晨,睡梦中的人来不及反应就被埋进了倒塌的房屋。这个比瞬间还要短促的时分,来自地狱的排山倒海的力量拆碎了整个岛屿。与周围砖瓦结构的建筑相比,她降临人间的这个老木屋倾覆得更迅速一些。她来自一个居无定所的家庭,没有人知道她的姓氏。她没有名字,脐带刚与母体脱离就成了孤儿。这个场景里弥漫着浓郁的煞气,如同伸了一个懒腰,腐败的老木屋夸张地舒展开来,所有的骨骼交错到一起,互相抵制然后产生木头的骨折,最后它像骆驼般倒在地上,轰地一声,尘土中飘着菌蕈及其孢子的霉味。一个过路的醉汉在阴霾的背景中看见了这一幕,他被吓醒了,一栋残屋像黑色巨兽扑来,在距离数米之遥的地方他摔倒了。这个人开始奔跑,他完全清醒了,求生的欲望使他想快速逃离,他足下生风,希望能一步踏进空旷的野地。可他没有成功,他跑得再快,也比不过死亡之光。陷落与崩塌使更多的建筑消失了,一只巨大的手掌推倒着一切,他被一棵树击中了,那棵树摆脱了泥土,在风中摇摇摆摆地翱翔,用一根锋利的桠杈挑开了他的肚皮。此刻,如果用灵异的眼光看,无数灵魂正在从废墟里飘出来,熙熙攘攘,在砖垒和断梁间成为孤魂野鬼。而轰然倒塌的老木屋下面,除了苟延残喘的产妇之外,还有一只在夹缝里挣扎的狗。侥幸脱身的接生婆惊叫着坐在了地上。产妇的下半身完全被束缚住了,折断的右臂耷拉着,只能用左臂搂住女婴,让她匍匐在胸前。这个姿势定格于地震发生的刹那,完全出于母性的本能。女婴试图吮吸乳汁,但很快从慢慢变冷的母亲身上滑落下来,掉在一旁。那只狗努力从夹缝里挤出来,得到自由的代价是腿瘸了,扩大的伤处在流血。它的叫声听起来更像是哀鸣,它来到母女俩旁边,看了眼女人,她已没有了呼吸,两只眼睛瞪得很大,看着塌陷下来的天穹,或者别的什么。狗小心翼翼衔起女婴,余震还在继续,它的每一步都隐藏着重重危机。它一直朝南走,那里是镇中心,如果完美如初的话,会有广阔的草坪和漂亮园艺,是大人们唠嗑和儿童放纸鹞的地方。狗知道这个去处,是因为常去那儿逛逛,有时独自前往,有时跟在陌生人身后。狗眼湿漉漉的,它知道过去的好时光永不再来。镇中心聚集着惊魂未定的人们,大多衣不蔽体,是掀开被窝奔出来的逃生者。风声凄厉的雨夜,哭声由此及彼。可怜的狗叼着女婴来到一个人群中间,很幸运,有人注意到了它的出现。他们围上来,从它嘴里接过了女婴,因为寒冷和饥饿,她
已冻得发紫,也许再过一秒钟,她就会断气。可她活了下来,好心人把她裹进一块珍贵的毛毯,贴在胸口用体温把她焐暖。她就这样活下来了。她没有名字,也许是因为是滞产儿,她生下来就有了柔密的褐色头发,恍如麝香的软痂浮在发丝间,她的头发异常弯曲,像一蓬乱草摇曳舒张,我把她叫作鬈毛。从这一刻起,鬈毛戏剧般的传奇拉开了帷幕。我们不能将她今后岁月中所历经的苦难都视作不幸,那只是她生命中应当承受的部分,所有苦不堪言的回忆都是美好人生的赠予,甚至可以这样说,人生的真谛正是隐藏在悲剧之间。刚摆脱了死亡威胁的鬈毛被再次遗弃,那一小截盲肠般多余的尾巴在她尿湿毛毯之后露了馅,这使周围陷入了一片恐慌,鬈毛被放回了地上。大家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鬼魂,造成这个局面是与正在发生的劫难休戚相关的。假如没有这场地震,鬈毛的小尾巴就仅仅是返祖现象或遗传变异,与六指头和多毛
症没有区别。然而地震使大家成了惊弓之鸟,哪怕黑暗中飞来的一只蝙蝠都可能被视作死神的使者,何况一个长了尾巴的婴儿。所有的人都吓坏了,他们躲得远远的,只有那只忠诚的狗守在鬈毛身旁,呜咽地悲鸣直到力竭而卒。毛毯包裹着娇弱的女婴,使她不至于立刻被冻死,使她的生命能够维系到救星出现。她来了,一个鹑衣百结的以乞讨为生的老太婆,拄着一根竹杖,趿着破损的布鞋,头上有一块褴褛的纱巾。她看上去灰蒙蒙的,不知道是皮肤的黑还是身上的龌龊,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对鬈毛来说,她是没有选择的,一个来历不明的不祥之物,能够被收留已是最大的运气,她不能决定自己的未来和不可知的命运,就像她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一样。老太婆俯下身,将鬈毛抱起,放在随身携带的一只大篮子里,对她来说,捡到这个女婴和捡到别的什么被人遗弃的东西没什么不同。在颠沛流离的生涯中,她捡到过的活物并不少,
狗和猫最常见,有时还有从耍猴人那儿逃出来的猴子。老太婆对待它们的办法很简单——杀了吃掉。她有一件御寒的袍子,就是用那些可怜的畜生的毛皮做成的。因为没经过硝化,皮板又硬又僵,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味。但对老太婆而言,它是重要的财产,可当棉衣穿,又可当被子盖,紧急关头还可以作为储备粮,撕一片煮烂聊以充饥。她把鬈毛放进大篮子,拎着离开了中心广场,周围的人看着她消失,暗自松了一口气。毕竟,女婴没有在他们的冷漠中死去,使他们良心受到的谴责要少一些。虽然那是个长尾巴的女婴,被赋予了不祥的意味,可那是被强加的,是人在突如其来的灾难中由于极度惶恐而强加给自己的暗示。事实上,女婴是无辜的,如果她真的在熟视无睹中夭折,那么现场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产生负罪感。而眼下,女婴被带走了,虽然带走她的是一个流浪的乞丐。但至少她有了活下去的可能,或者换/ 0 0 6一种说法,即便仍将死去,至少在离开时是活着的。她日后的命运已在这些人的视野之外,毫无疑问,老太婆的背影让他们在心灵上得到了解脱。老太婆拎着女孩,如同拎着一篮子残羹剩饭。这样说,不是一种暗示,不过是指出了老太婆对女婴的态度。尽管如此,我们也不必有过多忧虑,鬈毛是一个女婴,而非猫狗,老太婆尚不至于吃人。她之所以要捡回鬈毛,不过是要一个乞讨时的道具罢了。穿过残垣断壁的镇中心,穿过一个已不复存在的市集,老太婆来到了田野。这里有她的栖居地,一座废弃的碉堡。一路上,突如其来的倒塌与瘫陷让老太婆心惊胆寒。整个世界就像纸糊的一样弱不禁风,每一次余震都会增加新的废墟,废墟中传来的鬼哭狼嚎与风声交织在一起,听起来就像把黑暗撕成了一片片布,挥散在无边的绝望里。而跟前这座战争遗留下来的固执而封闭的水泥军事设施,却在飘摇中像癞蛤蟆一样匍匐着,丝毫没有要一跃而起的样子。老太婆爬进顶部的正孔,顺着一把竹梯来到碉堡内部。她虽已老迈,身手仍然利落。碉堡外壁原本有数个洞,打仗时可供伸出枪管。老太婆住进来后,保留了一个洞,剩余的都用泥巴封死了,这样做的好处是空气不能对流而过,冷天可以御寒。而到了夏季,只需将那些泥巴推倒,风就可以长驱直入,吹掉闷热与暑气。
温馨提示:请使用浙江工贸职业技术学院的读者帐号和密码进行登录
“由于回避了人道主义者的视角和语言,夏商的叙事笔法就因为中性而显得残酷,又因为残酷而显得遒劲有力……他自己知道参不透造化的把戏,也就索性匍匐在造化的巨灵的脚掌之下,以自己的卑污来衬托造化的庄严。”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皓元宝
夏商这部小说显然可以划归在先锋派名下,他把已经断裂的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先锋派的语言实验及其对存在绝对性的探究顽强连接起来,这是对已死的一种文学传统和记忆的唤醒,它的矫枉过正无不透示出末路英雄的倔强。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陈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