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01短篇小说卷》:
我们常常喜欢展示儿童天真烂漫的一面。这是对的。但是,这毕竟不全面,那么请允许我在这里讲两个有点特别的儿童的故事。
干肠早年到过哈尔滨的人,大约都知道在偌大的道里区,有一个“安”字片的地方。那地方街名的第一个字,都是一个“安”字。为什么呢?后来我推想,大概是“流亡”到黑龙江谋生的人们终于要在这里安家落户的缘故罢,因此这儿的街名都带一个吉祥字“安”。比如“安静街”(那条街真的非常安静,人很少,名副其实)、安宁街、安祥街、安发街、安固街、安丰街,其中的一条纵横南北的通衢大道,叫“安国街”。仔细品呷这些街名,真的有些别样的味道。
总而言之,颠沛流离的日子,毕竟不是人们想要的生活啊。
我儿时的家就在安静街上。
前面特别说过了,那条街非常安静,松树和榆树特别多。感觉有点像湿润的西伯利亚的春天。那条街也并不很长,一公里的样子。一家一个栅栏院子,或者几家一个大院,分别参差在街的两旁。这些宁静的人哪来的都有,山东的,河北的,河南的,陕西的,还有少量南方的,就近有吉林和辽宁的。其他街的情况也大致如此。像喜剧演员赵本山那样的人,属于当地的“土著”。这样的人很少很少,他们一方面渴望学习,另一方面又表现得有点自卑。
总之,安家、安定、安心下来之后,就可以安静地生活了,不走了。
当地的派出所也叫安静派出所。负责我们那条街的片警,外号叫“烟鬼”。他那一口古瓷般的烟牙会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我非常不理解的是,那时候的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吸烟呢?我记得他特别喜欢吸“迎春”牌的香烟。是那种蓝盒的,上面印着一束鹅黄色的迎春花,内包装不是锡纸的,是哪种我也说不清楚,类似油粘纸似的薄纸,很脆的,用小拇指甲一挑就挑开了,小心地掐出一支,叼在嘴上,用呼兰县产的安全火柴点着后,就可以吸了。据说,质量还可以。
我家住的那个大院里,有一个外号叫“干肠”的男孩儿。为什么叫“干肠”呢?一是他很瘦,像一截干肠。另一点是哈尔滨很特殊,是一座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欧洲的和平居民为了躲避战乱,流亡到这里谋生——即侨民极多的城市。这些“彩色”的侨民喜欢吃香肠、茶肠、粉肠,还有一种干干的、瘦瘦的、硬硬的非常耐嚼的黑紫色的干肠。所以,“干肠”的外号听起来叫得随便,但绝不是空穴来风。
干肠那年只有六岁,纯粹的儿童。他的父亲死掉了。据讲,是因为患阑尾炎动手术在手术台上过去的。那时候做阑尾炎手术就是大手术了,一不小心,是可以死人的。现在,只有干肠和他的寡母,即绰号“啤酒桶”在一块儿过。干肠的母亲呢,让人感觉有点“潮”,换句话说就是实在大劲了。人很邋遢,但她的生活作风还是很好的。母子俩靠着给鞋厂扎鞋眼儿过日子。那当然是许多人不屑的挣钱方式了。
干肠同他母亲不一样,非常机灵,而且非常冷静。六岁的冷静,会让你有一种丢了自己影子的感觉。
当时,新中国刚刚建国不久,人民的生活还不十分地好,干肠一家(其实就他们两个人)生活就更差一点。一两个月吃不上肉是经常的事情。然而,大家都在为美好的明天而艰苦地奋斗着。吃不吃肉,算得了什么呢?但是他们母子不太知道这个伟大的目标,有时候,干肠的母亲因为时间长了吃不上肉,就自己生自己的气。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居住的安静街,除了静,那儿的野猫也非常多。现在也有野猫,只是难得一见,偶尔出现一只半只的。称之为“大城市里的幽灵”是不过分的。那时候猫很多,像到处翻飞的蝴蝶一样。尤其到了春天,它们发出的那种不管不顾的爱的呼号,真是让人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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