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家田家英
作为毛泽东的秘书,田家英这个名字是和政治紧紧相关的。李锐有一处忆及田家英,让人一读难忘:
我们四个人:田家英、陈伯达、吴冷西和我,沿着山边信步走去,心中都是沉甸甸的,没有一个人讲话。
怀念田家英文中,我记下了这一情景:走到半山腰的一个石亭中(大概是小天池),大家停下来,还是没有人吱声。亭中有一块天然大石,上刻明人王阳明诗句:
昨夜月明山顶宿,隐隐雷声翻山谷。
晓来却问山下人,风雨三更卷茅屋。
刻诗者是否预知我们要到这个亭子来?诗意跟我们此时心境有某种暗合。……在亭中,远望长江天际流去,近听山中松涛沉吟,大家仍无言相对。见到亭中几个石柱无一联刻,有人提议,写一副对联吧,我拣起地下烧焦的松枝,还没有想好联句时,家英抬手写了这一首有名的旧联:
四面江山来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
写完了,四个人依旧默默无语,沿着原路,各自回到住处。我的《庐山吟》第五首,回忆了这一凄凉时刻:
信步无言山路旁,大江天际去茫茫。
明诗刻石已难记,亭柱书联却未忘。
庐山会议是1949年之后国家政治生活的一件大事,多少大人物随之浮沉,置身于其中的“秀才们”(毛泽东语)又何尝不是。尤其是田家英在1966年的结局,都显示出政治笼罩一切的一面。对于政治人物的认识,本来就充满了复杂性,远远超过前人所谓“知人论世之难”,但往往在正面、官方的说辞之外,偶尔有一些偏僻小道,足以让我们领略到不一样的景观。
这是我在读到陈烈所写的《田家英与小莽苍苍斋》之后的第一感觉——田家英不仅仅是“秀才”或者“秘书”,也不仅仅是一直处于政治旋涡中的悲剧人物,而且还是一个对学术感兴趣,对传统书画收藏与鉴赏眼光独到,并且在那样的一个泛政治化的年代里身体力行的人。
对于生于上世纪初,经过革命洗礼的共产党人而言,尽管身上的传统士大夫审美趣味被一革再革,但基于时代与自身的条件,总还是“积习难除”。《田家英与小莽苍苍斋》正是“解放”了那个被政治束缚的形象,转而向我们讲述一个热衷于收集名人字画的党政干部形象。据书中披露,1980年田家英被平反后发还封存的遗物,包括上千件清人书画作品,这就是田家英苦心经营的“小莽苍苍斋”藏品。
和许多高级干部的履历近似,原名曾正昌的田家英,1922年生于成都一个贫寒的家庭。做过学徒,热衷读书,也参加过学运,12岁即以“田家英”的笔名在报刊上发表作品,1937年到延安,1948年起担任毛泽东的政治秘书。但作为一个几乎从少年时代就投身革命的人而言,耽于书画收藏无疑是不合时宜的。书中给出的解释是,田家英在延安时期,因为受到学者萧一山《清代通史》的触发,“因此田家英萌生了以有生之年,写一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指导的《清史》的念头”。于是,从50年代开始,田家英的业余爱好便是全力收集清人墨迹。他有一本萧一山的《清代学者著述表》,“每得一件墨迹即与该表核对,并在其名下用朱笔标明。他对友人戏言:此表为清朝干部登记表。”田家英的目标是把表中的一千几百位学者的墨迹收全。
在短短十多年间,田家英收集到的清代学者墨迹,包括傅山、朱耷、钱谦益、吴伟业、孙奇逢、李光地、孔尚任、冒襄、顾贞观、李渔、费密、汪琬、徐枋、徐乾学、毛奇龄等。对于王鸣盛、钱竹汀、姚鼐为代表的乾嘉学派学人墨迹,田家英也有庋藏,并且建立了各个收藏重点,比如学人、名士、书画金石家,一直到近代学人、文学家,如章炳麟、黄侃、苏曼殊、柳亚子等人的作品。
他藏有二周的墨迹,其中有1929—1940年间周作人信札三十余通,该书所收的致张一渠书札,正是周作人解释留北平的原因,可见其珍贵。有意思的是,田家英“比较喜欢周作人的杂文,认为与他的其他作品相比,杂文写得最好”。晚年周作人大概不知道有这么一位中共高干欣赏他吧?
“小莽苍苍斋”藏品多数为楹联、条幅和书简,少数为书稿、诗稿等手卷、册页。田家英对自己的收藏非常用心,分门别类地装裱、装册。这些藏品在今天看来每件都是文物珍品,已经远远超越了田家英出于收集文献、写作史书的初衷。他的收藏,有陈秉忱为之“掌眼”,陈的曾祖父是山东收藏大家陈介祺。和当时高干康生、陈伯达一样,田家英也是琉璃厂的常客,“一星期去三四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田家英刻有多方收藏印章,均是当时名手所刻,如顿立夫、沙孟海、吴朴、方介堪、韩登安、叶潞渊、方去疾、陈巨来等,周围并有梅行、齐燕铭等同道中人,于是呈现出文印俱佳的收藏印现象。对于这点,我以为不仅能看出一位收藏家的“身份意识”,更能看出其学养和格调。田家英的印章印文,只有非常少的具有时代特色(比如有一方“理必归于马列”),其他均严守传统规矩。
田家英的收藏,是否为他的雄心壮志扩大了内容呢?到他含冤去世,尚且没有确切的资料显示他着手《清史》的撰写,如果没有被冲击,是否会有一位唯物主义史学家出现?如今均不可假设。但无论如何,田家英是一位了不起、有成就的收藏家,尤其是当我们将他放在鼎革之后天翻地覆的时代之中,放在为数不多热衷文物的高级干部群体中时,他更显得独特,不论我们是否能“知人论世”,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故事,不同的视角,都有助于我们理解一些时代的“夹层”。
田家英的收藏故事中,有一则是跟齐白石有关的。白石老人为他画了一幅《鳜鱼图》,田家英认为“无神”,“信笔为鱼点‘睛’”,该书第168页可见这两条“被点睛”的鳜鱼,算是这位收藏家的一则掌故。顺便说一句,高级干部与齐白石有交往的不少,但回忆文章写得最好的是艾青,也许是因为流露出的干部气息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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