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每一片无望之地,肉身的存活都是难熬的酷刑。”
70后实力派作家阿丁全新短篇小说集
接续“讲故事”的文学传统 重述经典《聊斋志异》
失落、迷茫、绝望、温暖……写尽世间种种况味
《厌作人间语》是阿丁暌违多年后推出的全新短篇小说集。
在这本书中,阿丁接续了鲁迅、尤瑟纳尔、芥川龙之介等作家重述经典名著的传统,以《聊斋志异》中的故事为底本进行了一次再创作。这些故事或惊悚、或恐怖、或温暖、或令人唏嘘感叹……阿丁用克制、准确、精到的文字为这些故事打上了鲜明的个人风格烙印,令其生发出了别样的光彩。
书中还收录一部分超短篇小说。这些小说灵动、耐读,可见出阿丁深厚的文字功力与天马行空的文学创意。
厌作人间语
傍晚,在老地方发呆。不知何时,一个老头出现在另一半长椅上。
老头手里一把折扇,扇面上五个隶变体墨字:
厌作人间语
“你不知道吧,我是个死过一回的人。”
他撩起汗衫,胸骨处有个纵向的伤疤。以我手为尺,得有一拃半。“心脏的毛病,开了胸,手术做了大半天,刚送回病房就没气儿了。”
“那您——”
“又活了是吧。”老头揸着五指,手腕外旋又内扣。明白了,这手势意指阴阳两界的往返。“就电影里头那个,那叫啥玩意儿来着(除颤器,我说),嗯,是这名儿,一对儿,摁我胸口上,一按电钮,腾腾地,我就往起蹦——我儿子说爸你打床上弹起来好几回都没动静,脸都死人色儿了。眼睁睁没救了,大夫都放弃了,喊我儿子到医办室签字。完事儿正要推太平间呢,你猜怎么着——”
“您缓醒过来了?”
“是啊是啊,停止抢救得有半个多钟头了吧,我这老心老肺居然又开始工作了。后来闺女跟我说,护士进来收拾,刚要拔插头,发觉我的心电图又开始蹦跶了。也多亏了医院黑,你不是下诊断说我都死透了吗?监护仪就不撤,多开一分钟就多收一分钟的钱。也亏了没撤,总之算是我命不该绝吧,又活过来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您老命大,阎王爷不收您。”
“嘿,还真让你说中了,说了归齐还真不是命大,”老头弹嗽一声,头凑过来,压着嗓子说,“你信不,我还真到阴曹地府溜达了一圈儿,这话我跟谁说谁都说我神经病,没辙,你要是信我就跟你念叨念叨,要是不信我就——”
“信,您犯得着骗我吗,您说是吧?您老给讲讲吧,想听。”
“得,有你这句话我就没什么顾忌的了。你这人还不错,现如今没几个人爱跟我们老家伙唠嗑了,嫌烦。”老头说着说着停了,直瞄我手里的烟盒,“你这外国烟啊,没见过,挺贵的吧。”
“韩国的,便宜。您,要不来一颗?不是舍不得,是怕您——”
“来一颗。”老头直接把烟盒拿过去,抽出一支,我给他点上。“你是担心我动过大手术是吧?没事儿,我心里有底,阎王爷亲口告诉我了,还有十年阳寿呢,生死簿里我那页都亲眼瞧了,白纸黑字,别说你这烟,抽大烟都没事儿——话说你这烟,劲儿可不大——”
“嗯,劲儿小,尼古丁焦油含量都低。”
“咱接着说。那天还真有俩小鬼儿把我魂儿勾了去,我都飘起来了,扭头一看,身子还躺床上呢,插了满身管子。后来忽忽悠悠地,就觉着钻进了个筒子似的东西。那叫什么来着,年轻人都知道的那玩意儿,对对对,时光隧道,还带色儿的呢,脑瓜顶、脚底下,跟彩虹似的,根本就不像聊斋里说的黑漆麻乌的,那叫一个漂亮。话说俩小鬼儿夹着我胳肢窝,嗖嗖地飞,说话就到了。阎王殿也跟书里写的不一样,不是那么阴森森的,亮堂着呢。俩小鬼把我扔地上,就列立两厢。跟你说吧,打小我就胆儿大,不怯官不怯场,我支着身子四下打量,阎王坐正中,身子前头烟雾缭绕,跟舞台上放的白烟似的,看不真着。旁边的判官小鬼儿牛头马面倒瞅得挺清楚的,模样是戏里的模样,穿戴却都是现代的,款式像是那种中华立领。数小鬼儿最有意思,穿的跟迷彩服似的。判官是一身灰不拉叽的中山装,瞅着挺严肃,跟机关干部似的。这时候,牛头马面过来把我提溜起来,押我到一整面墙那么大的玻璃前让我看,可把我吓得不轻,这回书里说的还都是真的,刀山火海下油锅、拔舌地狱什么的,全有。还有个叫牛坑地狱的,凡是上辈子杀牛宰羊、残害牲口的,这会儿全在坑里嗷嗷叫唤,不像人声。有个胖子我还认识,他活着的时候我老买他的牛羊肉。坑里有猪牛羊狗骡马驴,还有鹿,都撒着欢儿蹦跶,不踩成肉泥不算完。看差不多了,又把我提溜回来,饶是我胆大也瘫地上了。这时候阎王爷开口了,说话嗡嗡的,跟埙发出来的声似的,倒还能听清。反正是历数我干过的不好的事呗。你这岁数应该没赶上,我那会儿比你现在年轻,一号召就干呗,热火朝天的,谁他妈知道过了些年就成坏事了啊。刚要争辩,就见阎王爷的大手打雾里伸出来一挥,我嘴就张不开了,跟拿502胶粘住了一样。他说我阳寿尽了,下辈子罚我当羊,吃一辈子草,养肥了就宰杀,千刀万剐片成片儿让人涮着吃。小鬼儿们就抬个架子过来,搭着一摞一摞毛皮,猪啊羊啊狼啊狗啊穿山甲,啥品种都有。我心想,嗬,阎王爷这是要开皮草行啊。我是又好奇又怕,只听他一声令下,就从队列里蹦出仨小鬼儿,俩反拧我肩膀,一个扯下张羊皮就往我肩上搭,刚搭上个边儿,判官捧着本大册子说话了:‘回禀大王,卑职查了他的档案,发现他多年前曾救过一个小童,有活人之德,按我冥律可抵罪。’我一听就乐了,还真有这么回子事。好像就是‘批林批孔’那年夏天,我跟我发小儿去玉渊潭游泳,刚下水,见有个小人儿扑腾,眼看要沉底儿了,就一把扯上了岸。孩子不大,约莫五六岁,轻,凑巧就在我眼皮底下,实话说也没费什么劲儿。我给他拍了背,抠了抠嗓子眼,那孩子吐了几口水,也就没事了,说了个‘谢谢叔叔’就走了。判官要是不说我还真没想起来。刚要下水游泳,我那发小就骂我缺心眼:‘你他妈傻呀,也不问问那孩子家哪儿的,让他家大人给你写个表扬信、送个锦旗伍的,你丫不就成英雄了吗?得,过这村没这店了。’我一想也是,想穿衣服追,可哪儿找去啊,那孩子早没影儿了。当时懊悔得我哟,甭提了。可你还别说,谁知道什么时候哪块云彩下雨呀,你瞧我都到阴曹地府了结果判官把这码事翻出来了,要不我这会儿都他妈羊肉片了,指不定被谁涮着吃呢。唉,话说回来人这辈子还真得多行善事,你可以不求回报,可说不定哪天、在哪件事儿上就回报了你。这不,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闲言少叙,咱接着说。阎王爷接过档案,瞧我那页,核实无误之后,就吩咐小鬼儿放了我。结果您猜怎么着——羊皮都搭我肩膀上了,就那么一不大点儿的工夫,长一块儿了,一个小鬼儿根本就扯不动,四五个一起上,数着一二三猛一使劲——‘刺啦’一下子,疼得我哟,那罪可真不是人受的,不过疼就疼吧,总比变羊好吧你说。你瞧瞧,就左肩膀这儿,你摸摸,是不是跟老羊皮似的?”
“嗯……还真是。”
“羊皮扯下来,判官和阎王爷又训斥我一顿,跟在阳间的单位领导训人也没什么两样,反正就是让我从今往后好好做人,别为非作歹,你说我一老百姓能干出什么坏事来呀,随大溜儿呗。可我知道这会儿不是我说嘴的时候,阳间阴间一样,你可别轻易插嘴,更别跟领导抬杠,你就不停点头,嗯啊对是,人家说什么咱听什么。于是乎,没料想还有一桩意外之喜,鉴于我救过那小孩,阎王爷恩典,额外赐我十年阳寿。我心想这回可赚了,正美着,小鬼儿猛地推我一把,一脚踩空,眼前一黑,紧接着就没知觉了。再醒过来还在医院躺着,根本没动窝,心电图又开始蹦跶了。你说我这命——”
“大爷,对不住,打断您一下,”我说,“您好好瞧瞧,还能认出我来不。”
“你是——”老者上下左右打量我,“我们认识?”
“就没觉得眼熟?您再好好瞧瞧。”
“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眼熟,莫非是……在哪儿见过?”
“您想不起来也不意外,都三十多年了,换谁谁也认不出来。”
“莫非你是——”
“是啊,我就是七四年被您在玉渊潭救的那个小孩。”
“啊?不会吧,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
“可不是嘛,还真是奇了,不过比起您这奇遇,咱爷俩重逢也不算什么了吧,您说是不?”
“还真是……你都这么大了,嗨,我也是老糊涂了,这都小四十年了——”
“大爷,我得先请您原谅,那会儿我太小,不懂事儿,回去也不敢告诉家大人,怕挨打。过了得有两三年我才跟我爸说这事,我爸一听就说要寻您,他说您是我们家大恩人,可是都过去那么久了,我爸一工人,没门没路的,哪儿找您去啊,唉。真对不住您。得,不在这儿说了,咱爷儿俩南门涮肉去,得请您好好吃点儿喝点儿。”
“得嘞,这还真得去。你稍等啊,我得先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他们就别给我留饭了——话说你请大爷我一顿可不行,怎么着也得连请上十顿八顿的。”
“连请您仨月半年的都应该。回头我还得告诉我爸呢,我请完您,他接着。”
太阳在楼宇间渐渐隐去,起了微风。我搀着老头向饭馆走,一路说笑。假如路人的目光偶尔停留在我们身上,会认为这是一对父子。稍后,我和这老者将把酒言欢谈天说地,叙叙那些并不存在的旧。对我来说这轻而易举,我以虚构为生。
《聊斋志异·卷二·某公》
001 · 厌作人间语
008 · 天注定
032 · 乌鸦
056 · 蛩
060 · 六指
079 · 酒鬼
091 · 拉钩儿
102 · 世上最丑的海难幸存者
121 · 父亲的笑
126 · 新陈代谢
133 · 大师与鼠妇
143 · 你有那么好的命吗?
158 · 婚礼
160 · 好人
163 · 一丈青
164 · 遗言
165 · 紧箍咒
166 · 断舍离
167 · 群众演员
170 · 仁政
171 · 弃世者
172 · 祭品
174 · 训诫
175 · 非虚构
176 · 存在主义与撒尿
179 · 剧本
182 · 一个纳粹的阅读简史
187 · 日记三则
189 · The Meaningless
191 · 收藏家
194 · 一对近义词的区别
197 · Mystery Potion
201 · 独白接力
205 · 她
211 · 鼠小僧与猫
216 · 震后
227 · 真人
231 · 跋 除了人我现在什么都想冒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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