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纸札记/开卷随笔文丛》:
同样,这份私人情感无碍凌叔华小说创作表现抗日主题。她总共五十来篇小说,至少五篇涉及日本题材(且不计长篇《古韵》里相关章节)。若说《晶子》只是着力刻画两三岁日本女孩的天真可爱,无染时事色彩,其余几篇则反军国主义主题异常鲜明。《千代子》里日本少女受当局舆论蛊惑,本着办件“爱国大事”,要去羞辱到澡堂洗浴的小脚支那女人,听说她的裹脚布又长又臭。当她看到支那女人抱着的白胖娃娃,小嘴如樱桃,小牙如雪白的洋玉米粒儿,众人逗哄娃娃又说又笑,千代子不知不觉融人逗乐人群,完全忘了自己为何而来。十二岁的千代子童稚未尽,在她,感性胜过理性,事实胜过宣传。深谙世事的成年人却不同,《异国》写中国姑娘蕙患流感住院,日本医生护士无不给以体贴爱抚,蕙感动得潸然泪下。但一份淞沪战事“号外”彻底破坏了友善氛围,白衣天使们一个个冷若冰霜,看蕙全变作憎恶目光。《千代子》是人性化解了仇恨,《异国》是人性屈服于仇恨。不论前者抑或后者,都不失凌叔华小说风貌,仍如写巨族淑女一般的温婉。细处取材,侧面表现,她的短篇小说在民国女作家里最是短篇小说的,不像许多激昂的抗战作品,很别致。不及战鼓式作品令人警醒、振奋,也就容易为激愤的读者忽略。其实,一是烈酒,一是陈酿,各自因特色而在不同历史时期起不一样作用,当下激励士气,和日后共同反思。待到“七七”事变举国同仇敌忾,洪流里的凌叔华一变以往创作风格。此刻她创作了五万言的中篇小说《中国儿女》,正面揭示日寇残暴,歌颂中国人民英勇。敌人蛮横搜查、监禁北平民众,京郊游击队机智俘获皇军、汉奸,抗日小说里通常出现的情节,几乎能有尽有。它体现了民族存亡之际凌叔华小说的可贵突破,不过,也付出了艺术代价,即失却了女作家自我,湮没于大量同类作品不为人瞩目。凌叔华搁笔小说四十余载,一九八四年出人意料地发表《一个惊心动魄的早晨》。这个早晨,东屋弥留的老人急催寿鞋寿帽,说今天一定见阎王了;西屋的儿媳独自临产,丈夫投奔抗日队伍在外。当婴儿一声出世呐喊,老人精神陡增,大声宣告,他孙子将来就是义勇军。“老头子说完话,他灰白贫血的脸,忽然光润起来。”凌叔华又回到侧写,但兼有豪迈之气。不同于《异国》,也不同于《中国儿女》,《一个惊心动魄的早晨》为她一生小说创作画了精彩句号。
鲁迅称道凌叔华小说:“适可而止的描写了旧家庭中的婉顺的女性……也就是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魂。”这话学界很熟悉的,它无异凌叔华小说标签,将凌叔华这般定格于文学史。鲁迅说此话,正宏观检阅新文学头十年的成果,并非给某位作家做全面定论,只针对他(她)的显著特色。说此话时,鲁迅没有也不可能预料凌叔华创作的发展,还没有读到凌叔华三十年代中期的《千代子》《异国》,更不必说鲁迅逝世后的《中国儿女》。
凌叔华最长的小说(不计英文写作的《古韵》)和最晚的小说竟都是抗日题材。她的创作立场、态度,大体可看出中国人的共识:侵略者是侵略者,人民是人民;原则是原则,感情是感情。凌叔华作古二十余载了,倘若今日她健在,会发出什么声音呢?温故知新,不难推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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