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黎九年,早春。
蛮夷战乱起,烽火连绵的祸事自北向南边王都蔓延。
虽是如此,遥远的盛燕国王都弦京却依旧一片祥和。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无视了这起范围不小的霍乱,好全心全意地为他们最为年轻的盛燕王庆生。
天下三分,盛燕、淮照、濮丘,各自为王。
而年轻的盛燕王冯执涯在十六岁那年,一举夺得了盛燕国的王位。其中关于权力更迭的种种秘闻,知晓实情的人皆缄默不言,对此讳莫如深。世人只知晓,在他继位后的九年间,经过他的铁血手腕和强力镇压,盛燕国愈发强盛,成为盛燕、淮照、濮丘三国之首的存在。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个秘闻便逐渐淡去,愈发无人提起。
近日里,各国为了以示郑重,都派出了不少人马不远万里来弦京给盛燕王冯执涯庆贺,其中就包括淮照国备受宠爱的太子许栖和濮丘国最为得力的大臣等等。盛燕国举国上下更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唯恐在这紧要关头被他国抓住什么把柄,看了笑话去。
盛燕国疆土辽阔地大物博,区区蛮夷在边界犯乱,在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冯执涯眼里,委实算不得什么,只需派手下几个得力武将去,即可平定。
而这些各国之间的风起云涌,权力倾轧,对久居深宫的冯卿安而言,更加算不得什么。
她唯一在乎的,是她精心栽培的那株梅花,有没有开好罢了。
夜渐深,薄雾浓云一点点笼上天空,黯淡了月色。
“还陵哥哥……”
一身华服的冯卿安蹲在思卿殿的花园一角,她眨巴眨巴水润润的眼睛,望着花瓶里那株晶莹剔透的梅花,柔声细语地唤着身旁男子的名字。
被唤作“还陵哥哥”的眉清目秀的男子不妨她这句称呼,微一愣神。
冯卿安伸手拂去落在花瓣上的雪渍,脸上漾起笑容,“今日是哥哥的生辰,你说,哥哥他会不会喜欢我送他的这株梅花?”
还陵心一颤,提着灯笼又凑近了几分。这梅花是进贡的上品,这几日一直由冯卿安亲手照看着,此时开得正好。他诚惶诚恐地颔首:“公主使不得,公主的哥哥是整个盛燕国的王,盛燕国最为尊贵的存在,奴……奴才……奴才万万当不起哥哥这个称呼。”他面上划过一丝怔忪,声音平平道:“……公主唤奴才还陵即可。”
他是前些日子盛燕王冯执涯亲自指派到冯卿安身边贴身照顾的太监,冯执涯特意叮嘱过他,要悉心照看好冯卿安。只是,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小公主的神情。
盛燕国人皆知,冯执涯极其宠爱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给她每日的吃穿用度皆是寻常公主远不能企及的,不仅如此,冯执涯还特意以她的名字替她修葺了一间奢华的宫殿,也就是现在的思卿殿。只是,冯卿安从小体弱多病,极少外出走动,大多数时候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就这几日所见,冯卿安也不喜身旁多人照顾,大多数时候,都只带着他在身旁。
“嗯。”
冯卿安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并未在意他的话语,“哥哥见惯了各种奇珍异宝,想必不会将我的梅花看在眼里罢。”
“怎么会?王上如此宠爱公主殿下,即便公主殿下此番什么也不送,王上也是欢喜的。”还陵赶紧安抚道。
见他如此说,冯卿安恍了恍神,脸色白了几分。她视线恋恋不舍地从梅花上移开,缓缓站起身,这才似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那便好。”
见冯卿安起身,一直候在一旁的还陵赶紧给瘦弱的小公主披上大氅,望着她如玉般雪白的侧脸,他关切道:“公主可要进去歇息?”
“嗯,进去罢。”
话语刚落,天空里便无端绽出一簇烟花,冯卿安脚步一停,下意识抬头看过去,绚烂的烟花自远处一点点蔓及整个天空,一寸寸点亮了她的眼眸。
注意到冯卿安艳羡的神情,还陵握灯笼的手一紧,他眼底不着痕迹地划过一丝暗芒,口中却仍乖觉地说了一句,“想必是王上在宴请各国而来的客人。”
按理说,这种时候,作为公主的冯卿安理应在场作陪的。
冯卿安嘴角一弯漾出两个梨涡,眼底却是一派平静:“唔,这盛燕国王宫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是。”还陵思忖着应道。
冯卿安闭了闭眼,忽而侧头冲还陵温软一笑,“还陵哥哥。”
还陵不妨她再度唤出口,耳垂一下子染上薄红,他急急避开眼,“公主?”
“听说,你在来盛燕国之前,是濮丘国人?”冯卿安开口道。
还陵一滞,又惊又诧地望向冯卿安,他有些不明白冯卿安如何会知晓自己的出生,又或者说,他有些不明白冯卿安为何会关注这个。
见他神情不对,冯卿安眉眼弯弯,语调轻松舒缓道:“听说此番濮丘国来了不少人给哥哥贺生,也不知道,来的人中,有没有你的故人。”
还陵松了口气,低垂着眼,身体僵直道:“濮丘国来的都是王公贵族,怎会有奴才的故人呢,公主说笑了。”
“没有就算了……我原本还想着,带你一起去凑凑热闹呢。”冯卿安眼波流转,轻轻笑了一声。
还陵不明所以,抬眼的瞬间正好与冯卿安望了个正着,她眼眸清亮,像是一潭透澈的泉水。
他不由心头一跳。
“哥哥担心我的身体,不许我去为他贺生……可我是他的妹妹,他待我这么好,我怎么能因为身体的原因就缺席呢?你说是不是?”冯卿安凑近他几分,吐气如兰,漆黑湿漉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在他身上。
还陵张了张口,有些说不出话来,他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位备受宠爱的小公主。
冯卿安笑眼盈盈地望着还陵,语句柔软道,“哎,还陵哥哥,你愿不愿意,帮卿安一个小小的忙?”
踏着一地薄雪。
冯卿安压低帽檐,抱紧手中的花瓶,匆匆自思卿殿走出。好不容易离开了镇守殿门的侍卫的视线,冯卿安丝毫不敢松懈,脚步停也不停。
她勉强抑制住发抖的手指,微喘的呼吸,逼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她与那瘦弱的小太监还陵身形相仿,再加上近几日刻意模仿了他的步伐身形,这才能在夜色的掩护下踏出思卿殿的大门。
那小太监到底是个新人,并不知晓盛燕王冯执涯的真正心意,三言两语就听信了自己的打发,以为自己是要私下里给冯执涯送惊喜。
冯执涯想要的,并不是他贴身照顾好自己,而是牢牢看管好自己,用自己病重这一理由束缚住自己,不许自己踏出宫门半步罢了。何其可笑,堂堂一国公主,却连走出殿门的自由都没有。
此时此刻,天时地利,是她近几年来最好的时机。
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能用一次。
她早早与外头那人取得了联系,只要她今夜能顺利到达外墙,便会有人来接应她,从此,她便再也不用受这深重宫墙的束缚。
外头接应那人是她母妃家族之人,断然不会背叛她。
还未走出多远,冯卿安便觉得一阵眩晕,险些站不稳。她在心底冷笑一声,勉强抑制住心头翻涌的不适感,继续往前走。
今日的思卿殿之所以比往日更松懈些,除了因为今日是冯执涯的生辰,大批人马都在前殿守候外,还有一个原因——现在是月底。
每月月底她身上的毒便会发作。
这毒自她有意识以来便伴随着她,使得她岁岁年年受其困扰,不得安生。如若不是冯执涯一直找人替她调理着,她说不定早就毒发身亡了。
是以,冯执涯断定了她不会在这种日子里冒着生命危险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但也正因为此,她更加恼恨自己,无法以病弱之躯逃脱冯执涯的掌控。
她已经算好了时辰,只要她能在毒发之前按时抵达外墙,不出差池,便能顺利见到那人替她安排的名医,说不定,她的毒也能解掉……
也许是她此时脑子里思绪过于繁杂,她踏上掩藏在雪地间的一块细碎的小石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但更令她胆寒的是,一双手扶住了她。
“小心。”那人轻声笑道。
冯卿安僵了僵,飞快地缩回手,抱紧手中的花瓶。
面前是一位不知身份的身穿玄色长衫的年轻公子,在这算得上偏僻的宫墙内,孤身一人。
委实诡异。
毒一点点开始发作,她额上冷汗冒出来,手指微微发颤,心跳声也变得密集起来,但她面上却不动声色,低着头看也不看那人,微微躬身径直行了一个礼,只等他离开。
在这种状况下,此人极有可能是他国的使臣,她委实没有理由与他发生冲突。
那人却没有主动退步的打算,而是立在原地,忽而伸手,自她环抱的花瓶里折了一支梅花递到鼻前,不急不缓叹道:“唔……真香。”
他嗓音温醇,说不出的好听。
冯卿安心头微恼,侧身避了避,眼观鼻鼻观心:“梅花是卿安公主要献给王上的贺礼,公子慎重。”
那公子捻着那梅花,再度轻笑一声,戏谑地打量着冯卿安,“既然是要献给王上,那你何不与我一同前去,将这礼献给王上?”
冯卿安一慌,借着朦胧的月色瞧了那公子一眼,夜色模糊了他的轮廓,瞧不分明。
见冯卿安不说话,那公子兀自叹了一声,抬眉质询道:“你可知去芳华殿的路怎么走?”
芳华殿正是冯执涯宴请宾客的主殿,冯卿安自然犯不着主动往上凑。
她摇摇头,怯懦道:“奴才刚入宫不久,不熟悉各个宫殿的路线。”
言外之意是自己无法替他领路。
那公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声音一寸寸凉下来,落在冯卿安耳中更是凉得刺骨。
“既然不知道路,又要给王上送贺礼,便随我一同去罢。”
冯卿安一惊,正欲拒绝,却被那公子攥紧了手腕。
“我此番是第一次进盛燕王宫,”他唇畔弯起似有若无的弧度,声音含着笑意,眼底却一派冰冷,“断不能在盛燕王面前失了礼数。”
冯卿安不明白他说这话究竟是和用意,她心下愈发焦急。看这天色,宴会该落入尾声了,冯执涯指不定会在宴会结束后来找自己。这公子能不能及时赶去实在与她无关,思及至此,她一矮身道:“奴才不识路,不能为公子引路。”言外之意便是让他放过自己。
“那又如何?”那公子笑了笑,不以为意。
冯卿安一默,心底的恐慌渐渐扩大,她脑海里在这个瞬间浮现起多个念头。不对劲,有些事情不太对劲。
是她被短暂出逃的喜悦冲昏了头脑。
冯执涯怎么可能让一个陌生的他国权贵独自进宫?身旁却没有其他侍从?并且,这条宫道她走了这么长时间了,今夜为何一直鲜少有人经过?
她说不上来,也已经来不及多想,随着夜空中烟花的再度绽开,她脑海里仿佛也有烟花绽开,她浑身力竭,开始止不住地发抖,手中捧着的花瓶也逐渐滑落,她的毒再也耽搁不得。
但下一瞬,花瓶连同里头开得正好的梅花一同落入了那公子掌心。
那公子喟叹一声,稳稳扶住了冯卿安的肩膀,漫不经心的嗓音带着笑,让人如沐春风,可说出的话却让冯卿安不寒而栗。
“你想逃?是不是?”
逃?
冯卿安一滞,瞳孔微微睁大,定定望着那公子,他的话正正戳中她的心思。也就是在这一瞬,她终于瞧清了他摄人的容貌。月华倾撒,而他眼眸深沉,如同倒映着星辰大海,如同勾魂夺魄的鬼魅。
她浑身发冷,她已经明白了答案。
“逃不了的。”那公子再度悠悠启唇叹道,话语中带着数不尽的苍凉意味。
冯卿安艰难地攥紧他的衣袖,在意识消散之前,犹自不甘心地开口:“你……究竟是谁?”
那公子好似早明白了她会这么问,他嘴角一翘,弯起似有若无的弧度,他轻轻俯首在她的耳畔旁,将一颗清凉的物什递到她嘴边,这才意味深长地低喃一声:“你的恩人。”
恩……人?
冯卿安神情变得恍惚起来,她耳朵里嗡嗡作响,思绪一片沉浮,已经完全听不清那公子在说什么了,只能感觉到那片清凉一点点舒缓了她的难受,让她的身子开始一点点回暖。以及,她闻到了他身上极淡的血腥味。
她不再细想,目光悠悠落在远处宫墙上,低低吐出一句,“要变天了……”
那公子闻言微怔,随即也含笑望向天空,眉头舒展开:“唔,要变天了。”
不过须臾,一声惊雷起,大雨倾盆而至,冲散了被脚印踏散的薄雪,冲散了他们途经的痕迹,也冲散了他身上不多的血腥味。
望着在药物作用下陷入昏迷的冯卿安,那公子渐渐收起了笑容。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一点点滴落在冯卿安的眼睑上。
“到底是年纪浅了,这般耐不住性子,不管不顾就跑出来。”那公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没什么情绪地低低叹一声,手指却无比温柔地抚过她苍白精致的眉眼,抚过她留有耳洞的莹白耳垂,“如若撞上旁的什么人,怕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语罢,他将长衫褪下盖在她身上,再将她一把抱起。
“冯、卿、安……”
永黎九年,早春。
盛燕王冯执涯二十四岁生辰的那一夜。
淮照国太子许栖于盛燕国王都弦京,薨。
史称,渠水事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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