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红似二月花/名家小说自选集》:
只有恂如一人游离在全家的兴奋圈子以外。
九点钟了,他还躺在床上,这时三间大厅楼上一点声响也没有,人们倘不在东院陪着姑太太,就一定在厨房里忙着安排酒菜,这样的清静,正合恂如的脾气,可不知为什么,他又感得一点寂寞的威胁。早上的凉气,像一泓清水,泡的他全身没一点劲儿,可是七上八落一些杂乱的念头,又搅的他翻来覆去,想睡又睡不着。隔夜多喝了几杯酒,此时他头脑还有些发胀,心口也觉着腻烦。他侧着身,手指无聊地刮着那张还是祖太爷手里传下来的台湾草席,两眼似睁非睁瞧着蚊帐上一个闪烁不定的小小的花圈;,看了一会儿,惘然想道:“为什么卧房里要放着那么多的会返光的东西?为什么那一个装了大镜门的衣橱一定要摆在窗口,为什么这衣橱的对面又一定要摆着那个又是装满了大小镜子的梳妆台?为什么卧床一定要靠着房后的板壁,不能摆在房中央?——全是一点理由也没有的!”他无可奈何地皱了眉头,翻身向外,随手抓起身边的一把鹅毛扇,有意无意地扇了几下,继续惘然想道:“并不好看,也不舒服,可是你要是打算换一个式样布置一下,那他们就要异口同声来反对你了。”他冷笑一声,没精打采地举起那鹅毛扇来,又随手扔下。“为什么?也是一点理由都没有的。不过他们却有一句话来顶住你的口:从没见过这样的摆法!”他觉得浑身暴躁起来了,又翻一个身,嘴里喃喃念道:“从没见过!好一个从没见过呵!可是他们却又不说我这人也是从没见过的,可不是我也是不应该有的么?”他粗暴地揭开帐门,似乎想找一人出来告诉他这句话。首先使他感得不大舒服的,乃是房里所有的衣箱衣柜上的白铜锁门之类都闪闪发光,像一些恶意的眼睛在嘲笑他;随即他的眼光落在那张孤独地站在房中心的黄椐方桌上——这也是他所不解的,为什么其他的箱柜橱桌都挨墙靠壁,而独有这方桌离群孤立,像一座孤岛?他呼那些依壁而耸峙的箱山为“两岸峭壁”,称这孤零零的方桌为“中流砥柱”。这“中流砥柱”上一向是空荡荡的,今儿却端端正正摆着四个高脚的玻璃碟子:两碟水果,一碟糕点,又一碟是瓜子。这显然是准备待客的了。恂如这才记起瑞姑太太是昨天午后到来的,自己还没见过。他抱歉地叹一口气,抓起一件绸短衫披在身上,就下床去;正待拔鞋,猛可地房门外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凭经验,他知道这一定是谁,刚才那一点兴致便又突然冷却,他两脚一伸,头一歪,便又靠在枕上。
恂少奶奶一进房来,也没向恂如看一眼,只朝窗前走去。一边把那白地小红花的洋纱窗帘尽量拉开,一边就叽叽咕咕数说道: “昨夜三更才回来,醉得皂白不分;姑太太今早起又问过你呢,我倒不好意思不替你扯个谎,只好回说你一早有事又出去了;谁知道——人家一早晨的事都做完了,你还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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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
★茅盾无疑仍是现代中国极为伟大的作家,与同期任何名家相比,毫不逊色。
——夏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