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希走出会所,坐上一辆等在会所外待运的出租车,从包里取出唐心塞给她的文件夹确认了一下地址,告诉司机目的地,随即翻阅文件夹内的资料。
这起颇受老板重视的赔偿请求,是不久前刚上过突发新闻的事件,在社会上引起不小的轰动。起因是一名五十七岁的中年妇女,怀抱九个月大的孙女在家中飘窗前打电话,一时不察,怀里的孙女挣脱她的怀抱,扑到转轴窗上,转轴窗受力向外旋转,小小婴儿从十七楼高坠,当场死亡。
警方当时就赶赴现场调查取证,因事发高楼周围并无监控摄像头,所以也无从判断当时的具体情形,最后只能以意外结束调查。
饶是见惯了人间悲惨事的惟希,也不由得轻轻合拢文件夹,不忍心去看照片上那女婴由高空坠落砸在地面上的小小身体。她知道自己不应该预设立场,然而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叫嚣着撞击着她的胸膛,似有什么东西想要挣脱她喷薄而出。
惟希要闭一闭眼睛,才能教自己冷静下来。
出租车抵达目的地,惟希下车,站在西城区一处中档住宅小区前。这片楼盘刚建起来两年,周边有大型购物中心、区重点小学中学、绿地公园……步行十分钟便有通往市中心的地铁线路。在此置业的都是一些颇有经济能力的中青年,他们看中小区周边的配套设施,方便上下班的同时又能兼顾到生活的便捷。
惟希粗粗看了一看,小区设有门禁,进出都需要刷卡,有陌生人进入需要在门卫处签名。小区地面有监控录像,各幢楼的门廊也装有监控,可惜,如此规模的社区,却没有一架监控高空抛物的摄像头,拍摄不到任何高处的画面。惟希向门卫出示自己的证件,又在访客簿上留下自己大名。中年门卫放行之余,十分热情主动地说:
“你是来调查七十八号那个小孩儿的事吧?那孩子长得白白净净胖墩墩的,见人就笑,老好白相的。再过几个月就一周岁了,哪里想得到这样就没了。她家里现在闹得正凶,一家人日子都不好过,唉……”
惟希默然。惟其这一家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她的现场勘查工作才更艰难。对一个失去了婴儿的家庭来说,她的到访无疑是要揭开伤疤,重现那血淋淋的一幕。她在小区入口处查看了规划图,然后循图所示,来到七十八号的门廊前。恰好有人要上楼,惟希便随着一起进门,上了电梯。同梯的中年妇女领着个两三岁的男童,见惟希摁下十六楼的按键,迅速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很是自来熟地问:“你是来一六一室看房子的?”
惟希垂头望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白衬衫窄腿裤,很像房产中介?遂笑一笑,并不接茬。
中年妇女却像是认定了她房产中介的身份,压低了声音,很是神秘地对她说:“一六一现在急着脱手呢!也不晓得是流年不利还是风水不好,他家最近一直不太平,听说前段时间做生意赔了不少钱,最近孩子又没了……”
“奶奶,没了,没了!”那男童听了,鹦鹉学舌般地重复。
中年妇女赶紧在他头顶轻拍,“不要瞎讲!呸呸呸!”又回头接着与惟希八卦,“这几天一六一室吵得不可开交,叮叮哐哐砸东西,闹得楼上楼下都休息不好。要不是看在他们家……的分儿上,老早向居委会投诉了。”
“做生意赔了钱?”惟希接收到重要的信息。
“对啊,他们家原来开进口车呢,现在换成国产小排量了,听说原来的车拿去还钱了。”中年妇女讲八卦讲得意犹未尽,连自己的十四楼到了也不肯出,继续跟着惟希在电梯里往上,“有句话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候偏偏女儿又从楼上掉下去了,哎哟,真真作孽啊!”
十六楼恰在这时到了,惟希礼貌性地朝中年妇女点点头,跨出电梯,身后传来小童无忧无虑的学舌声:“奶奶,作孽,作孽!”
“叫你不要瞎讲!”随着一声怒吼,传来孩童的啼哭声。
惟希隐忍地蹙了蹙眉,走到一六一室门口。
这片楼盘都是一梯三户,一六一室在走廊左手边。走廊采光不佳,黑幽幽的,带着一股压抑感。透过昏暗的过道灯,能看见一六一室门上新婚的红喜字还没有揭下来,大红烫金的喜字蒙了尘,在此时此刻竟是如此地凄凉。
惟希深吸一口气,伸手按响门铃,隔了良久,里头才有人声响动,前来应门。防盗铁门缓缓打开一条门缝,有嘶哑的男声问:“来看房么?”
“您好,我是保险公司的……”
话音未落,男人忙拉开门,“啊……请进!请进!抱歉家里实在太乱了……”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踢开了门口散乱堆放着的鞋子,为惟希让出一条道来,“不用换鞋,您直接进来吧。”
惟希在门口的地垫上蹭蹭鞋底,走入屋内。屋里的窗帘大白天也拉得严严实实,光线昏暗,室内浮动着一股子难闻的浊气。门口过道有一个小小的壁龛,里头放着一张婴儿欢笑着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婴白胖如同动画片里的人参娃娃,笑得两眼似两弯月牙,菱角似的小嘴露出四颗米粒般的乳牙,煞是可爱。照片前头燃这一炷清香,摆着各种婴幼儿喜欢的儿童奶、磨牙棒和时令水果。
男人搓着手,陪惟希在壁龛前默立片刻,她暗暗祈祷这早夭的婴儿能获得真正的解脱,随后才取出名片,再次向男人介绍自己,“您好,我是盛世人寿保险公司的理赔调查员徐惟希,这是我的名片。很抱歉您和您的家庭所遭遇的不幸,请节哀。本公司十分重视您的理赔请求,一接到您的申请,立刻就派我来进行现场核实,也免得您两头奔波。”
男人苦着脸,声音愈发沙哑,“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一定全力配合。”
“我想看看事发的地点,这也是走一个流程。”惟希提出要亲眼看看女婴高坠的地点。男人没有犹豫迟疑,当即领着她穿过客厅,来到窗帘前头。他摸索了片刻,找到遥控器,将合拢的窗帘缓缓打开。外头明晃晃的阳光一下子透了进来,惟希眯一眯眼睛,方才适应这满室亮堂堂的光线。
帘后是一处飘窗,窗台上铺着欧式田园风格的绗缝坐垫,摆放着可爱的抱枕和毛绒玩具,一只婴儿常用的手摇铃孤零零地落在其间。所有的窗子此刻都锁得紧紧的,惟希向男主人确认了出事时的窗户,探身将窗上的插销打开,微微用力一推,中轴设计的旋转窗只打开了一条窄小的缝隙。她须得加大手上的力度,旋转窗才能由原本与墙面平行状态打开到九十度。十个月大的婴儿,能否像当事人自述的那样,有足够的力气推开旋转窗不甚跌落,惟希无法妄下结论。
惟希刚打算再与男主人沟通两句,就听见一管中年妇女特有的大嗓门从一间房间里传了出来:“阿大!阿大!你做什么去了?怎么去了这么久?你在和谁说话?我渴死了,头痛死了,你给我倒杯水进来,阿大!”
“抱歉,我先去照顾一下我母亲。”男主人在敞亮的空间里看起来格外憔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头发乱糟糟油腻腻的,好多天没洗过的样子,整个人佝偻着,毫无生气。
这时另一个房间里传来年轻女子尖锐的咒骂:“渴死,头痛死,你怎么不去死?!为什么你还不去死?!你早就应该去死了!你把我的小月亮摔死了!你还活着干什么?想用我的小月亮的死换钱继续吃香的喝辣的?!陈秉花我告诉你,你不得好死!你和你儿子你们都不得好死!我的小月亮尸骨未寒,你们就商量着能得多少保险理赔,你们不是人!!”
女子尖利的叫骂声刺破凝滞的空气,中年妇女房间里传出巨大的砸东西声,物品哐啷啷落在地板上,“我的命好苦啊!哪家的媳妇儿这么诅咒男人和婆婆的啊!”
男主人垂着头,一言不发,任由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隔空对骂。
惟希有点可怜这个男人,然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只看他放任妻母之间愈演愈烈的骂战而不采取任何措施,就知道他的懦弱和卑怯。在强势的母亲和悲伤得无以复加的妻子之间,他既不能安抚妻子的狂躁悲痛,又不能劝阻母亲的火上浇油,只能缩头乌龟似的保持沉默。
“不知道是否方便见令堂一面,问几个问题?”惟希终于知道公司为什么会特意指定由她处理这桩理赔了。换一个男同事过来,看见眼前的情形,恐怕顿时要头大如斗,血压破表。这世界上最难与之沟通的,除了孩童与动物,就是撒泼打滚的泼妇了。
惟希绝无贬低同性的意思,而是在数年出险工作中,见识过太多次类似的场面了。当年她刚跟着师傅老白的时候,亲眼见过一名病童在送医急救后不幸亡故,家长提出赔付申请。只是孩子的父亲是在得知孩子罹患癌症后才在保险公司购买了保险。事后出险调查证实此事,保险公司拒绝赔付,那孩子的太婆当场就将保险代理人抓了一个满脸花。
男主人点点头,“我母亲这几天心里难受,可能脾气比较差,要是有什么言语无状,请别和她一般见识。”
说完,领着惟希进了卧室。卧室里的窗帘半掩,床头柜上的台灯亮着。惟希一眼看见床头柜上的果盘里放着当季的新鲜瓜果,地上零零落落地吐了些瓜子壳,一个穿着花衬衫黑灯笼裤的中年妇女半躺在床上,太阳穴上贴着两片白色圆形膏药,见儿子带生人进门,“噌”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妈,这是保险公司的,想和你说两句。”男主人弱弱地站在惟希身边说。
中年妇女颇不耐烦,“不是都跟公安局的说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就是想听您讲讲事情经过。”惟希客客气气地解释。
“听听听!有什么好听的?!”她顿时不乐意了,双手一拍大腿,前后摇晃着身体,“嗷”一嗓子开始哭诉。“我好好的一个大孙女,就这么没了!你们这些人不想着把钱赔给我们,尽鸡蛋里挑骨头,想赖账!你们都不是好东西!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不活了!老头子,我这就下去陪你!”
男主人猛地蹲了下去,双手抱头,痛苦难当。
“她不说,我说!你过来,我告诉你!”隔壁传来女人的呐喊。
“她能说出个啥?”中年妇女朝地板上啐了一口,“你别听她瞎说,她这几天不好好吃,不好好睡,人都糊涂了。”
“那您能和我说说么?”惟希淡淡地问。
中年妇女一噎。
惟希瞥了一眼蹲在地上一声不吭的男主人,脚跟一旋,走出中年妇女的卧室,身后是又一轮哭天喊地。她充耳不闻,径直走到主卧门前,伸手轻轻叩门。女主人扬声请她进去。
主卧里倒是光线充足,所有的窗都开着,房间里四处都摆放着婴儿的照片。架设在大房间的婴儿床里堆满了女婴的衣物和玩具。女主人披头散发赤足站在婴儿床边上,半垂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小床,仿佛她可爱的女儿还睡在床上,不曾离去。
此情此景教惟希喉头微紧,只得清咳一声,“请节哀。”
女主人闻言,抬起头来望向惟希,“哀?我并不哀伤,我只是痛恨。痛恨外面那对狼心狗肺的母子为什么不陪我的小月亮一起死。”
女主人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格外平静。她生得十分清丽,只是脸色苍白,双眼红肿,许久不曾好好打理过的样子。
惟希无法安慰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
“陈秉花不敢说,我说。”女主人神色淡淡,平静下隐隐涌动着一种疯狂,“他们老陈家,四代单传,到我这里生了个女儿,她早就在死老头的牌位前哭过了,说对不起老陈家,让老陈家在这一辈断了香火。呵呵呵,我诅咒他们老陈家断子绝孙!”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片刻,又若无其事地伸手轻摇婴儿床,“从那以后,她就怂恿着儿子,让我们赶紧再生一个。我说孩子还太小,过几年再考虑,她就觉得我这个儿媳妇看不起她。没错!我就是看不起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仗着生了个儿子就在家里作威作福!自那之后,她一有个头疼脑热,就说是我的小月亮害的,天天在我的面前说我的女儿是赔钱货。没过多久她儿子因为判断失误,导致投资失利,亏损了一大笔钱,她就更是以扫把星来叫我的孩子。她平时从来都不愿意抱孩子,偏偏那天中午我午睡的时候,她把小月亮抱到客厅里去了,说是免得打扰我睡觉,接着我的小月亮就从窗口摔了下去……”
她的声音里低沉下来,早先尖锐的嘶喊使得她的嗓音喑哑,“现在还想拿我女儿的命换钱来挽救她儿子的生意,真是算盘打得叮当响。这些钱,我宁可喂狗!”
女主人直直望向惟希,“请您务必不要放过任何细节,一定要调查清楚,这究竟是意外,还是蓄意谋杀。假如法律不能制裁他们,老天爷也会惩罚他们的。”
惟希从她眼睛深处,看见深沉的绝望和疯狂的痛恨,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令得她眼前的这个女人的内心充满了煎熬,濒临崩溃。惟希曾在一个手刃了常年对其使用暴力的丈夫和从旁为虎作伥的婆婆的妻子脸上,看见过这种表情。她已经失去了女儿,惟希不愿意见她为此再失去人性中最后一点光明。
“请相信我,一定会认真调查,不错漏每一个细节。”她郑重向女主人保证。
女主人闻言,轻轻一笑,“谢谢。”
说完便不再理会惟希,只垂着头,陷入到自己的世界当中不能自拔。
惟希从一六一室告辞出来,往住宅小区的保安室走了一趟,调看了事发当日的监控录像。虽然已经知道没有高空的监控画面,可惟希并不死心,还是希望能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值班的保安经理一听是保险公司前来出险,十分配合,叹息着对惟希说:“事情一出,我们保安也加强了巡逻,重点关注家里有小孩的人家,现在每天巡逻都是仰着头,把经年的颈椎病都治好了。”
如此沉痛的情形之下,惟希也差一点没忍住要笑出来,忙指了指监控录像,“能让我拷贝一份吗?”
复制完监控录像,走出保安室的时候,惟希听见一阵悦耳的鸽哨声在头顶由远而近地响起,复又远去。极目望去,只见一群鸽子在碧空中自由地盘旋飞翔,最后朝着东面的一排联体小高层飞去。惟希缓缓从胸中吐出一口郁气,提振低落的情绪,随后打电话给唐心:
“我下午不进公司了,你到时间就下班吧,不用等我。”
“希姐,你事情办完了,过来大小姐,我们喝一杯吧。”唐心在电话那头仿佛也能感受到她的坏心情,请她去她开的大小姐酒吧喝一杯。
“改天吧。”惟希此刻极度需要家的温暖包容,想投入父亲的怀抱,想伏在祖母的膝头,任由祖母轻轻地用手在她的头顶慢慢梳理她的头发……
惟希翘了两个小时的班,提前回家,驱车前往老房子,只有那里,才能让她抛开一切羁绊,放下那个坚强独立的自己,获得片刻的放松。
惟希将自己的小车停在自家院前的空地上。徐家的老房子位于滬江的大型主题游乐园附近。当初为建造这座全国最大的世界著名主题游乐园,滬江有很大一片农田、农舍和宅基地被征用,惟希家两层楼带小院的房子就在其中,因老房子恰好被划在征地范围之外,而得以保留。如今老宅与游乐园只隔了一条公路和一道三五米宽的小河浜,出门东望,就能看见同游乐园配套的豪华主题酒店。
老宅院青砖黛瓦而建,外墙面满是攀援而上、藤蔓茂密葱茏的爬山虎,小小一方院子里辟出来一角菜园子,种着丝瓜番茄西葫芦,此时正是收获的季节,用竹枝搭起来的果蔬架子上头,累累缀缀地挂着长长的丝瓜,嫩黄的丝瓜花还将落未落,在晚风中等待采撷。
惟希开门进屋,脚还没来得及站定,先听见祖母房间里传来动静,英眉微蹙。父亲和祖母按计划还有两天才回来,莫非是进了不长眼的毛贼?她轻手轻脚地走向祖母房间,借着房门做掩护,朝里头一看,却见父亲在祖母屋里埋头找东西。
“爸爸?”惟希有些意外,“您怎么提前回来了?阿娘呢?”
徐父闻声抬头,如释重负,“囡囡你来了啊?正好正好!快来帮我找找,看你阿娘把存折放在哪了?”
惟希有些摸不着头脑,“您找阿娘的存折做什么?不是说好了过两天我派司机去接你们么?”
徐爸爸颇有些无可奈何,“阿娘在那边认识了几个牌搭子,几个人要好得恨不得天天在一起,决定不回来了,打算在那边养老。她说那边空气好,食物新鲜,又有牌搭子一起搓麻将,日脚比在家里好过。今天有回来的班车,她让我先回家,给她取两个月的生活费还有换洗的衣服送去,她约了朋友上山到庵堂里吃两天斋……”
惟希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祖母竟这样洒脱,说不管就不管,从此抛开都市里的繁华喧嚣,索性要在生态农庄养老了。
徐父挥挥手,“阿娘的存折藏得太好,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快快快,用你的专业技能帮我好好分析分析!”
徐父其实颇能理解老太太的心理,眼见着多少年的老邻居老姐妹,陆陆续续地都搬离了祖辈世代居住的村镇,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买菜散步都能碰上的老伙伴,隔得远了,渐渐便断了往来。以前的一桌麻将搭子,如今有的住新房去了,有的抱孙子重孙去了,她虽然舍不得,却也替他们感到高兴。只是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难免会觉得寂寞吧?
惟希啼笑皆非,她要不是临时起意回家一趟,他打算一个人找到什么时候去?惟希站在祖母房间当中,四下环顾,心想自己若是她老人家,会把钞票和存折藏在哪里?老人的屋子颇大,原本是青砖地面,后来怕地面潮湿,冬季寒冷,又请人在上头浇水泥、架龙骨,铺了一层原木地板。靠墙东西朝向摆放着一张老式的架子床,承尘蚊帐床幔俱全,一旁有一只榆木嵌螺钿夜物箱,如今拿来当床头柜用,上头摆着台灯茶杯等物品。朝北的一面墙下堆着两只红漆樟木箱子,一台老式的织布机和一座小小的石磨,南墙靠窗则放着一个老红木的五斗橱。
惟希瞥见五斗橱的一个抽屉没有完全关上,看来父亲已经找过五斗橱,这会儿他正坐在床沿上,估计床头夜物箱也已找过。她心想如果自己是祖母,又能把财物藏在哪里呢?橱柜箱笼目标太明显,很容易翻找;床下于祖母来说又太低矮,存拿物品很是麻烦……惟希的目光最终落在墙角的石磨上。
她小时候常见祖母泡好了糯米、黄豆,细细地磨了米浆豆浆,自制糯米粉、老豆腐。祖母用自制的糯米粉包的汤圆又糯又滑,秋天的时候摘了院子里老桂花树上的金桂,一并酿了桂花蜜,下一碗桂花甜酒酿小圆子,简直好吃得连舌头都想吞下去。如今随着祖母日渐老去,这座小石磨与古老的纺织机一道,早已失去了原本的使用价值,只是老人家舍不得扔,就一直当装饰品一样仍旧放在家里。纺织机和红漆樟木箱子都是祖母的陪嫁,闲置不用这些年都用一块蓝粗布罩着,隔段时间取下来清洗。这会儿上头略有灰尘,又该换下来清洗了。一旁的石磨恰恰相反,天长日久地使用,使这座青石小磨的边缘光滑,上头只有薄薄的一点浮灰,看起来倒像是从未停止它的使命。
惟希走向石磨,弯腰侧头目测上下磨盘之间的距离,然后直起身,伸手抬了抬上头的磨盘。磨盘分量不轻,惟希要用些力气,才将之抬高两寸,果然看见下头压着两个信封。
“爸,在这里。”
徐父趋近取出信封,打开一看,一个里头装着两张存折,另一个里面则装着几千元现金,他从中拿出两千元来,“放得这么隐蔽,又不告诉我在哪里,我怎么能找得到啊!”
惟希笑起来,问:“爸爸,你吃过晚饭了没有?”
徐爸爸摇头,“一回来就开始找东西,还没来得及吃。”
“那您洗洗手歇息一会儿,我去做晚饭。”
“我去吧,你上班累了一天了。”徐父不舍得女儿下厨,这老房子没通天然气和自来水,至今还在用液化气钢瓶和井水,烧顿饭远没公寓房来得方便。
惟希笑一笑,“我动了一天脑,现在做点不用动脑子的事情,放松放松呢。”
说罢自去院子里摘了一条丝瓜、两个番茄和一根西葫芦,又在冰箱里找出两个鸡蛋,一小包切片火腿。徐爸爸到底忍不住,还是往天井里去汲了一大桶井水回来。
“当心您的老腰。”惟希接过父亲手里的水桶。
“没事没事!”徐父摆摆手,拖了一条小板凳过来,陪女儿在厨房里,一边看她用电饭煲焖上饭,转而利落地为丝瓜、西葫芦削皮,一边闲聊。“大姆妈家的珮珮和她老公离婚了,你晓不晓得?”
惟希倒是一愣。大姑妈是父亲的表姐,家里有两个女儿,生得漂亮嫁得好,如今都在市区的大公司上班,两人全都买了车买了别墅,出了名的能干。每到过年走亲戚聚餐吃饭的时候,珮珮夫妻和他们的宝贝女儿都是餐桌上的焦点,为此祖母不晓得多少次在她面前嘀咕:我们囡囡长得又不比珮珮差,怎么到现在都还单身?她不得不每次都用傻笑搪塞过去。这时听见父亲说珮珮离婚了,惟希不是不意外的。
“怎么好好的,忽然就离婚了呢?”
“喏,珮珮不是只生了嘉嘉一个女儿么?正树想趁两个人年轻,再生一个,反正他们赚得动,养得起。可是珮珮不肯,她要强,你晓得的。她现在三十岁不到,已经是公司的副总经理了,还差一步就能当总经理,这两年恰恰是最关键的时候,她哪里肯急流勇退回家生孩子,把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两夫妻冷战了好长一段时间。”徐父叹息,看起来一对人人夸赞的模范夫妻,结果呢?“正树公司里有个小姑娘,老早就喜欢他了,慢慢轧出苗头来,趁虚而入。正树没能把持得住自己,结果那小姑娘就有了他的孩子……”
惟希听得冷笑一声,“什么叫没能把持得住自己?珮珮不愿意再生一个,倒成了他出轨的借口了!”
“离婚后嘉嘉归珮珮,正树立即火速再婚,听说新娘已经肯定肚皮里是个儿子。”徐父知道得这么清楚详细,完全是因为表姐打长途电话和母亲哭诉了足足有两个小时。表姐这时正与表姐夫在欧洲旅行,珮珮两夫妻就选在他们不在国内的时间迅速果断地办理了离婚手续,根本没有给任何人进行调解的机会。
“嘉嘉归珮珮也好。”惟希把削好皮的丝瓜切滚刀块,刀刀利落,仿佛砧板上的不是丝瓜,而是沈正树的狗头,“有了后妈就有后爹,网上那么多新闻,都是继父继母虐待原配子女的,看着都教人怒不可遏。珮珮又漂亮又能干,嘉嘉还是跟着妈妈更有出息。”
“房子车子都是婚后财产,总算正树还有点良心,什么都没要,净身出户。”
“他好意思要?!”惟希继续握着精钢菜刀切西葫芦,“他要是好意思开口问前妻要车要房,我就分分钟能替珮珮搜集齐全所有他婚内出轨的证据,叫他什么也得不着。”
“他们两夫妻之间的事你别插手,免得落了埋怨。”徐父见女儿刀影闪着寒光,赶紧摆手制止。
惟希失笑,父亲一副怕她吃亏的样子。“知道了。”
惟希用自家院子里摘的果蔬,做了丝瓜蛋花汤、番茄炒西葫芦并一个火腿蛋卷,两父女边闲聊边吃了顿家常晚饭。
吃毕晚饭,徐父催女儿回市区去,“太晚了路上开车不安全,快回去吧。”
“嗯,您也好好休息。”惟希听话。
临出门前,徐父叫住女儿,略微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起:“你妈妈和弟弟,都进了医院,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昨天夜里她打电话来,哭得很惨……你要是有时间,还是去看看吧。”
他其实并不愿意女儿去看前妻的脸色,可是总不能叫惟希落下无视生母的话柄。以王超英的脾气,稍微有一点点不称她的心意,她就可以闹得人尽皆知。
“知道了。”惟希点点头,与父亲告别,走出老宅驱车回家。归程,她想,难怪徐惟宗被光头壮汉拖走回去卖房,王女士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她骂山门,原来竟是两个人齐齐进了医院。想必王女士也晓得现在找她是没有用的了,竟然知道打电话给父亲,让父亲出面对她说。惟希狠得了心不理睬王女士和徐惟宗,却没有办法对父亲说一个“不”字。
展开
——读者雨打芭蕉
看完不禁冒出冷汗,感叹人心之险恶往往比小说更甚。同时也感到安慰,毕竟还有徐惟希这样的人为了公道和真相冒险,不至于让人绝望窒息。这世界有多黑暗,就有多温暖。
——读者万里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