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当代知名作家，1953年出生于辽宁锦州，曾是先锋派的开拓者之一，30年前即有人称“马原是作家的偶像”。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其著名的“叙述圈套”开创了中国小说界“以形式为内容”的风气，影响了一大批年轻作者，著有《冈底斯的诱惑》《西海的无帆船》《虚构》《上下都很平坦》等。

本书是马原十年磨一剑的心血之作，他一改往日叙述的先锋姿态，在这部小说中聚焦大明宫，以宫廷斗争为主线，点缀以文人墨客的风雅，通过众多人物的矛盾与情感纠葛来展现其命运轨迹，以深挚的情感和非凡的想象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极为别样的大唐宫廷和民间世界，形象地表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神奇与奥妙，展示了盛唐中国的恢宏气象。

第一章
杜牧三月下扬州


精灵小丫

1

玉央的故事始于杜牧。
说玉央，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因为史籍中原本记载的就凤毛麟角，又兼欢喜唐史的文人墨客大多粗心，即使读到这名字也都一掠而过，所以历代的修史官将这名字一再忽略。及至大清末年所有正史中都已经不见了玉央这个人。时经千年，历史的灰尘日久年深，早已将许许多多生灵活现的人物掩埋掉，玉央便是其中之一。
历代史家在读史修史的同时经常会将手边的正史放一放，时而一头扎进野史稗闻和各种札记之间。如同在江河中顺流而下的船家忽然来到无垠的大海，他会觉得以往如手足一般的小舟忽然派不上用场了，不如索性赤手空脚去随波逐浪倒也来得痛快。
虽则同是斗水，水和水却有大不同。正史或许有如大河，浩荡奔突尽展洪荒气象。札记和稗闻野史更像汪洋，无边无际且无所不包。
曾经活色生香的玉央依旧潜藏在其中。
深入迷茫之中将浑水澄清，忽然就看到一个精灵般的女孩凭空从历史的混沌中脱颖而出，那真是一出惊艳的喜剧。
昔日有智者米开朗琪罗为古以色列大卫王造像，他的一段话很有意思：大卫不是我的作品，他原本就藏身在无与伦比的大理石之中，我所做的不过是将他从那块大理石中找出来。
无与伦比的米开朗琪罗啊！无与伦比的大卫雕像啊！
渺小如灰尘微粒的女孩玉央，你运气不好，你不可能有天神般的米开朗琪罗为你助力，因此你不会有大卫那样的好运道横空出世。
然而你有你的贵人。其实你的贵人比米开朗琪罗比大卫一点不差。你是借了杜牧去开始你的生命之旅。你很像是瘦西湖里的一枚水滴，不经意间溅上了杜牧的衣袖。那一个瞬间不单杜牧浑然不觉，连你自己也完全没意识到那是一颗即将萌芽的非凡的种子，必定迎来一程无比绚烂的绽放。
素来喜欢云游的杜牧，在唐文宗大和七年（公元833年）的三月里，第五次来到扬州。这一年，杜牧三十岁。
扬州是如此吸引着风流才子杜牧，以至于他在最近数年里一来再来。不错，扬州在盛唐乃商业之都，比之千年之后的上海在中国的地位有过之无不及。不错，扬州山明水秀人杰地灵，一直是诸多诗人寻觅灵感的风水宝地。不，这都不是杜牧迷恋扬州的理由。
对了，美女。是扬州如云的美女让杜牧心神迷乱，去了不舍，来了又来。而且他每次来扬州，总把时间选在三月。据他自己的说法，这完全是受了大兄李白的指引，烟花三月下扬州。一定是烟花三月。说白了，杜牧来扬州就是为了皇家大和教坊的一众美艳的舞娘。
大唐大和七年时的玉央还只有十一岁。无论在她与她娘的小家之中，还是无论在她所居住的扬州皇家大和教坊，玉央都还只是一个小丫头小角色。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平凡到不能再平凡。我猜，甚至连她自己也绝想不到，千年之后会有一部大书以她为主人公。不，不要以为杜牧接下来邂逅的女主角是她。不是她。
那个女孩叫露彤。
露彤是皇家大和教坊的头牌舞娘，美艳绝伦，风情万种，万众瞩目，活生生一个杨玉环再世。那才是风流种子杜牧所迷醉所倾慕的美人。
若把露彤比作月亮，那时的玉央只能勉强算是一颗忽明忽暗的小星。除了她的几个小伙伴，当然也除了她母亲荣氏，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谁认真留意过她的存在。那时的玉央甚至还不叫玉央，她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她娘叫她小丫，大家也都跟着叫她小丫。
杜牧与小丫的缘分说浅不浅，说深也算不上深。说缘分不浅，是因为若将荣氏排除在外，杜牧应该是人世间唯一对小丫的身世有深入了解的人。小丫的身世是一桩巨大的秘密，在当时已经被深深埋藏了十一年之久。
如果杜牧不是一个诗人，如果杜牧无缘结识那位与之相关的前辈同行，如果杜牧不那么好奇，如果前辈大诗人的那部诗篇不那么名闻遐迩，如果……也许这个秘密将永远是秘密，永无见天日的那一刻。
小丫与杜牧还有另一层缘分——救命。不是杜牧救小丫，而是相反。十一岁的小丫在他们相识之初，居然成了大诗人杜牧的救命恩人。
说缘分不深，也是因为他与小丫之间仅此而已。男人女人若论缘分，姻缘当为之最，而后该是情缘。玉央杜牧，绝无半分情缘，姻缘更是无从谈起。漫漫人生长河，二人各行各的船，从无并肩也无碰撞。充其量在公元833年这一年里，二人遇之交臂也失之交臂。
然此一遇全拜露彤所赐。
杜牧这会其实并不知道，他很快将以最奇特的方式认识一个最古怪的小丫头，货真价实的不期而遇。但是这会他已经以他特有的方式打听到，扬州城皇家大和教坊最最美艳的姑娘叫露彤。他已经在打露彤的主意了。
小舟来到杜牧船前。上来两位十几岁的小姑娘向各位问好，为各位斟酒。
此时的杜牧已经让美酒淹没了喉咙，醉眼惺忪，他向两个小姑娘打听露彤。
小姑娘说露彤姐姐不随便见客人的，问他怎么称呼。骄傲的杜牧以为普天之下没有人不知道“杜牧”两个字向小姑娘报上他的大名。两个女孩的年龄还太小，还不懂得照顾大人的颜面，问他杜牧是个什么东西。两张小脸稚气互现，不经意间给了大诗人杜牧一记清脆的耳光。杜牧颇无可奈何，只好摆摆手，让她俩去据此通报。小姑娘没有再让客人难堪，回到自己的小舟。
湖面船影幢幢。各条船上烛光闪烁。
两个女孩都不以为这个杜牧像是坏人，于是商定了要成人之美。小舟并未远离杜牧他们的游船。
“你不是要把他直接带到露彤姐姐船上吧？”
“我是。”
“他好像喝多啦。”
“我最清楚露彤姐姐喜欢什么样的人。他就是这样的人。”
“可是他喝多了，不会闹出什么事吧？”
“我敢肯定他不是会闹事的人。”
另一个有一点勉强：“那好吧。”
“我们过去，然后你叫他下来。”
小舟重新回到游船近处。其中一个站上船头，双手拢在嘴边。
“杜牧！”游船内舱拥出几个人。
“叫我？”杜牧从众人身后闪出，指着自己鼻子。
“下来吧。”小姑娘点头。
“杜兄，你交桃花运啦。”
杜牧看来酒醒了大半，竟然撩起衣襟从花船轻盈地跳到小舟上。小舟摇晃了一下，吓得小姑娘一声尖叫，马上蹲下来。
杜牧说：“吓着你了？”
另一个在他身后接上：“看你人挺斯文的，居然这么莽撞。”
“对不起，不好意思。”杜牧回头。
两个小姑娘不再理他，各自摇动单桨，很快将游船留在背后的夜色中。小舟渐渐靠近了露彤的船，那也是一条不大的游船。已经可以听到露彤她们放浪的笑声了。
杜牧一心向前张望。对于此时此刻的他，一个伟大的历史时刻即将来临。可是他怎么一点也不激动呢？
小舟慢下来，最后停住了。
此时的露彤坐在前甲板桌前，品着一杯香茗。月光穿透雕花木窗钻进舱内。几个姑娘正嬉笑打闹。其中一个女孩马上发现了小舟已近在眼前。杜牧正翘首望向这边。露彤看过去。那个人影（杜牧）像是为了让她看得清楚，上前一步立到船头。
“怎么好像……有个男人呀？”
“是啊，那是谁呀？”
“谁认识这个人吗？”
几个女孩相互摇头。杜牧作了一个长揖。
“别让那人上船。我累了，谁都不想见。”露彤说完转身往舱内走，三个姑娘跟在她身后，只剩一个还在那里张望。
杜牧直起身，发现作个揖的工夫，甲板上的美女便消失了五分之四，顿时有泄气之色。
一个小姑娘对另一个说：“露彤姐姐好像生气了。都是你，非要把他带过来。”
另一个脸上露出不安。小舟靠上露彤的船。
留在甲板上的那个立在入口处，居高临下挡住杜牧，瞄了他一眼问：“他是谁？”
“这位是专程来求见露彤姐姐的客人。”
杜牧仰脸，向上拱手：“在下姓杜，单名一个牧字。杜牧。”
“姐姐歇了，您请改日再来吧。”
“请姑娘告知露彤小姐，来访的是杜牧。”
“管你是木头还是石头，姐姐说了谁都不见。”她话里的意思是如此明白，杜牧即使酒精上头也绝不可能领会错。莫非近在咫尺的情缘真的远在天涯？
也是杜牧命不该绝，此时此刻忽然传出露彤她们的尖叫声。三个女孩满脸惊惧，扭转脸回眸，一齐踮起脚朝上张望。一个姑娘扶着露彤跑出船舱，已经吓得花容失色。船舱的帘子被一把扯下，露出一张醉醺醺的黑脸。
“你，你是什么人？”露彤最大，也比较沉得住气。
“我是什么人？扬州城谁不知道我封三？谁不知道我封三喜欢你露彤！”来人一拳将窗户击碎。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什么都想干！”封三抬腿跨过窗栏，伸出他的巨掌去抓露彤。
露彤仓皇躲过，但长长的衣角还是落在了封三手里。他用力一拽，露彤一个趔趄被拽倒。
露彤大叫救命，尖厉的声音刺破瘦西湖的夜空。先前那个女孩已经被吓瘫了，只能唯唯诺诺说“我害怕，姐姐，我害怕……”声音比蚊子也大不了许多。
“快去叫人哪！”
封三轻轻提起露彤笑：“叫人？叫谁？露彤妹妹，我想你想了很久了。”
“求你，求你放过我吧。”露彤浑身发抖。
那边的三个女孩已经给吓坏了，竟接二连三跳到湖里。
封三撒开露彤，她已经瘫作一团再也站不住了。
“扬州城没有人不知道封三喜欢露彤。没有一个人不知道！”
“有。”忽然一个鬼魅般的声音响起。
封三那被酒精浸泡过的脑子已经不太管用了，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同时转过笨重的身子问是谁。他其实并未找到应声的那个人。
“我。”已经蹿上游船的杜牧话音未落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下而上一头撞向封三的下巴。随着一声号叫，封三还未看清对方，已经仰面朝天重重倒地。杜牧一边揉着头顶，一边将露彤挡在身后。
“露彤姑娘，他好像疯了。这里太不安全，你赶快乘小舟离开。”
露彤惊恐地点头。
封三爬起来，大吼：“谁？哪个王八蛋阴我？”
看到杜牧似曾相识的一张脸，封三忽然瞪圆双眼，叫道：“好啊！是你个王八蛋！老子正要找你算账，你自己倒送上门来了。”
姑娘们趁机全部溜到小舟上。其中一个姑娘取下船桨，左一下右一下抡着，将小舟划离游船。
露彤她们仍然紧盯着游船，都为杜牧捏一把汗。她们看得出杜牧根本不是封三的对手，全无招架之力，且战且退。封三则越战越勇。杜牧后退时突然被绊倒，封三的机会来了……
姑娘们齐声尖叫，双手捂住眼睛。露彤却眼也不眨地盯住游船，表情里既有恐惧，也怀着希望。封三狂笑，一步一步逼向已然倒地且全无还手之力的杜牧。露彤紧张地咬住手指。
封三痛踹杜牧。一脚，又一脚，又一脚……
杜牧脸上写满了“痛不欲生”四个字；封三的狞笑在空寂的湖面上令人不寒而栗；小舟那边姑娘们的尖叫与令人恐惧的狞笑形成也和谐也不和谐的交响。这一刻，封三有点得意忘形了。
得意可以，有道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然切不可忘形，否则必遭报应。但是没有人料到，这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甲板上兀立着的落地烛柱像自己长了腿一样，突然砸向封三后脑！他摇晃了一下，重新站稳，慢吞吞转过身，伸出手，抓向前方。落地烛柱又给了他当头一棒，血滴经过额头流了下来。封三翻翻白眼，重重地倒在地上。
小舟上的姑娘们目睹着刚刚发生的这一切，都惊呆了。
导演出这一幕的那个十一岁的小丫头依然用双手抓着落地烛柱，站在如一摊烂泥的封三身前，抬手擦一把额头，紧抿的嘴放松了，长长吐出一口气。刚才还一脸严肃的小丫头这会终于露出了只有她这个年龄才有的充满稚气的笑。
她低下头看着杜牧。杜牧此刻已奄奄一息，但他还是没忘了在昏厥前向救命恩人颔首致谢。
小丫头说：“他不能再踢你了。”

第一章 杜牧三月下扬州 / 001

精灵小丫 / 001
美人露彤 / 018
妆娘荣氏 / 029
药师玉央 / 035

第二章 宫女玉央的新世界 / 046

后宫天下 / 046
三女构成的三角形 / 054
大明宫苑深似海 / 068
女官方汀的冤案 / 083

第三章 见识后宫的波谲云诡 / 099

太子也只是题外话 / 099
那一场后宫妃嫔的事 / 115
宫女女官的是是非非 / 132
骑白马的那个不是王子 / 149

第四章 月有阴晴圆缺 / 169

李商隐走进大和药铺 / 169
大海无一刻无浪 / 182
是非升级鸡飞狗跳 / 203
收场的方式各有不同 / 230

第五章 李商隐约会玉央 / 252

玉央玉成乐游原 / 252
约会骊山 / 265
今天是个好日子 / 269
三星辉映长安城 / 271

第六章 清蔷终于溃败 / 274

对缺席者的种种猜测 / 274
真相逐渐显露 / 278
箭在弦上 / 287
玉央用耳朵见证了历史 / 291

第七章 废妃波澜 / 297

皇弟李炎的介入 / 297
安其凤的阴森结局 / 305
杨贤妃重整后宫天下 / 313
解除蒙蔽 / 320

第八章 神秘木塔寺 / 330

废妃的新居 / 330
李永对母亲的牵挂 / 331
太子的危局 / 333
对决木塔寺 / 336

第九章 变局 / 340

各作打算 / 340
人说山西好地方 / 352
皇上践约做媒人 / 358
大明宫乱象 / 373

第十章 太子悲歌 / 381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 381
死都太便宜他了 / 391
李炎不依不饶 / 399
命中靶心的一瞬间 / 410

第十一章 回望扬州 / 421

李炎中了头彩 / 421
玉央前后 清蔷左右 / 428
清蔷撒开报复之网 / 439
相会瘦西湖 / 445

第十二章 温习往昔的幸福生活 / 453

莲莲有了麻烦 / 453
胡蝶遭遇爱情 / 465
围绕清蔷的是非波折 / 476
好日子不再 / 486

第十三章 后宫的轮回 / 500

玉央与历史擦肩而过 / 500
兄弟轮流坐的江山 / 511
再回来已物是人非 / 519
前尘往事的追究 / 528

第十四章 清蔷对决玉央 / 540

玉央浑然不觉 / 540
清蔷下手了 / 547
伏罪 / 554
收网 / 559

第十五章 各自的命数 / 568

绝境中的玉央 / 568
各种关系的纠结 / 574
拨云见日 / 581
各色人等各归其位 / 589

第十六章 恢复被尘封了的历史 / 595

逃出生天的努力 / 595
争相竞艳的百花 / 598
关于温庭筠的八卦 / 601
作别大明宫 / 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