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梦见赶火车,但是每次我都没有赶上,然后我又梦见自己去赶汽车,我还是没有赶上。
醒来的时候我就怀疑梦是不是要告诉我一些什么,是不是我要失去我的什么珍贵东西了,工作,人民币,爱情,还是其他的一些什么,总之每一次我都没有赶上。
事情就是这样的,我早了四个钟头去赶火车,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大街上会召开糖烟酒招待会,我大概换了四辆面的,穿越了无数大街小巷,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多人会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都聚集在了一起,他们红光满面。
我提着行李箱,看着火车离我远去,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你多大了?那你懂什么?你跟几个男人睡过。”桉叶在电话里说。
我愕然。然后我优雅地笑了笑,把嘴靠近话筒,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一个呆B。”
我放下电话,转身,看见父亲正大吃一惊的模样,母亲站在厨房的门口,面容忧伤。
“你怎么这样说话了?”父亲严厉的目光盯着我看:“你以为你还是在学校里念书吗?”我唯唯诺诺地从他的面前退出去了,我换鞋,穿大衣,然后去看某一个人,或者什么人也不看,就在大街上逛逛,今天我不用赶火车。我的女友小鱼正在她昏暗的房间里描一幅繁花似锦的油画,在那幅画里,水仙花康乃馨和黄麦穗胡乱地插在了一起,小鱼往她的天花板翻白眼,我想她的画就是这样翻出来的,人家买回去挂在客厅比较华贵一点。“我画行画。”小鱼说:“我要赚钱。”
小鱼当然和我同年,我们并不想和年龄太大的或者年龄太小的女人交流思想感情。三四十岁的徐娘们通常就是穿红挂绿,扑着粉白的厚
粉,涂着浓重的红脂胭,她们穿着踏脚裤或者鱼尾裙,脸上永远挂着与年纪不合适的妩媚的笑,她们总是想着能再讨回来一些什么,她们总是想走在潮流的前面,但是时间又怎么能讨要得回来呢?现在她们像老气横秋的母鸭那样对我们指手画脚,把已经下坠了的胸拼命地往上挺。年纪太小的已经不得了了,我多少次看见她们站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交谈下流话,而且她们一定很凶悍,她们大概还是在学校里读书吧,发育却是很好的,身材丰腴,走起路来臀部妖娆地晃来晃去。
小鱼的手本来是可以和我的手一样白皙细柔的,但她却去钉画布。她的指甲正在发炎,指甲后面的嫩肉颜色粉红。小鱼今年的造型已经往张爱玲靠拢了,她以为我看不出来,她涂了灰黑色的唇彩,用了宝蓝色的眼影粉,修了细长的眉毛,穿着中式的盘钮滚边棉袄,她可以去唱徐小凤的《忘不了》。
据说张爱玲和苏青很流行。但是我们都已经有些聪明了,一同推出的席娟和于晴就已经不比我们读书时候出现的三毛席慕蓉那样迎合大众大获成功了,虽然她们也是流行中的。我们已经识破了出版商们的花招,于是我们说,张爱玲毕竟是太老了,在流行复古中她被翻了出来,明天要是流行其他的一些什么了呢?书店老板们一定是黯然伤神。
小鱼拿她的创作给我看,我想尽量地迎合她,虽然我没有什么情绪,她在一幅工笔的中央,应该是很精确的中央,用锋利的刀划了三刀,然后又用麻绳把画面缝合起来,我问:“你想说什么?”
已经是一九九七年了,这是一个伟大的年代,会有大事情发生,但是对于我私人来说,只是我的年纪又长进了一岁了。我已经二十二岁了,我真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我对镜梳妆,看自己的面孔,看得出神入化。六十年代出生的那一代总是要告诉我们他们过得是多样闲适的生活,他们或者怀旧(老派男人?)或者像一群潮流中的混混一样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他们以为自己还是青少年呢?真好笑。他们绝对误导了老一代,前辈们真的以为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样胡乱过日子的:缺钱花、和街上碰到的任何陌生男女谈恋爱、剃平头、作风问题,诸如此类。
时间是会走路的,七六年以后出生的我们已经懂一些事情了,不同的是,他们大概没有学到什么吧?虽然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却是晚生代。我们却享受到了许多美妙东西,有很多东西,比如滑板,手提电话电话,麦当劳,电脑上网,等等,我猜想80 后的一代们一定会嘲笑我今天说这些话,我会坦然地接受。
我们脾气温和,没有什么主见,我们是独生子女,我们健康地生活着,至少我们很正常。二十二岁的我留着长直发,转身灵巧,举止文雅。我上班,从来不迟到早退,每个月八号用金穗卡取工资,双休日休息,深居简出,而且我代表了大部分良家少女的日常生活。
小鱼还在翻白眼,我出去了。
桉叶的生意却是越做越大了,我在街口看见了他的桑塔纳车,我曾经对他说,你如果实在要买车的话应该是买吉普的,况且吉普总是在降价,我并不是因为看了某一部京城的蹩脚言情剧才对吉普有了朝思暮想,尽管外面传说那部连续剧很火。他却还是买了桑塔纳,我猜测他大概是为了最后没有退路了去开出租吧。他毕竟还是和我有着很深的代沟,他们比较喜欢实用,他的身旁一定坐了美丽的小女子。我以为他是要欠债逃到外面去的,他却越来越精神了。真让沮丧。还是六十年代的天下,他们还没有要老去的意思,我们倒显得稚气十足。
我买了一张正版光盘,封面很精致,写着美丽的字样“咬文嚼字老鼠学汉语”,我真以为是学汉语呢,却是十二只猪猫狗牛向我频频抛媚眼。软件专卖店里的男孩子玩光盘游戏却是很老练,好像电脑是他的情人似的,粘在身子上不愿下来,他们头脑凌乱目光呆滞,情绪恶劣,他们总是有地方吃饭,所以不要做正经事情,我们这一代里总是有一些败类,他们总是给我们丢脸。
今天是倒霉的一天。我现在深信不疑一个人如果要倒霉的话一定是倒霉到底的。
我先是在一家店里喜欢上了一件银灰色的紧身衣,我买下了它,然后在第二家店发现了一模一样的货色只卖一半价钱,如果不去那第二家店就好了,现在我已经对我的新衣服有了心理障碍,情绪很低落。然后我招了一辆的士,我坐了上去,我完全能在二十分钟内新华书店下班以前赶到那儿,我手里有一张新华书店的价值一百元的购书券,今天已经是期限的最后一天了,我想赶紧把它用掉,最好是买唱片或者明信卡,书店里总是有那种东西,只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把音像和书的账目都放在一起做。
司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小子,车开了一百米,他停了下来,很巴结地把头伸出车窗去,脸上挂着受宠若惊的欢喜。他碰到了一个熟人,是一位老得牙齿都发灰的浓妆小姐,染着红色的头发,还是老式的妆,褐色眼影,唇线轮廓明显,两颊扫了一团红色,穿着流行并且出自地摊的便宜时装。小姐骑着金鸟助力车,给我们污染严重的城市又多添了一份贡献。尽管车已经停了下来,小姐还是没有打算理睬他的意思,只是象征性地拿美艳的眼神瞟了他一眼,他便得寸进尺了。
“现在在哪里跳早舞啊?传呼换了呀,多少号码啊?”
车子里面的我只看见小姐频频显出不耐烦的神色,但我们的司机紧追不舍。
“我赶时间。”我说,斜靠在后座上,拿眼睛上上下下地扫那位小姐,小姐看见了车子里面的我明眸皓齿,大概是觉着压力了,脸色也有些灰暗。
“你快点去做生意。”小姐说。
“马上马上。”他转回头讨好地对我笑,又带着讨好的笑把小姐目送开去了。
“你不要走市中心那条路。”我说:“那里很容易堵车。”
“现在是下班时间总归要堵的,哪里都一样。”他很有经验的样子,
我猜测他一定是对我有意见,搅了他的好事,又对他指手画脚,让他不要走那条路,他便偏要走。行了一百米,塞车了。
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下来,我招了第二辆的士,从外环路绕过去。我想是因为我光顾着招车了,上了车我才发现那是一部奥迪。当然首先我是要去看他的计价器的,我看见上面闪着十八元的字样。“您没有搞错吧?”我客气地问,司机是一个肠肥脑满的中年男人,这样说他一点也不过分。“是这个价位。”他也很客气地回答:“总是有人以为我宰客,其实定的就是这个价格。”他如果这样温文尔雅地解释完了应该是很好的,我也会愉快地付了车钱,愉快地下车去,但是接下来他又说:“我们是外事旅游的车,一般是不游车河的,我们都是停在大酒店的门口,一般都是送外宾去机场,当然小费也是很可观的……全市只有二十辆我们这样的车,小姐我看见你站在路口招手,当然就停了下来……”他絮絮叨叨,而且像一个老太婆那样把话颠来倒去反反复复地说。
“那么我的运气很好嘛。”我微笑,耐心地应付他。
“全市就只有这几辆车,而且我们是不游车河的,我们一般都是载外宾……”他继续说,傲慢地挺直着腰身,形态矜持。
最后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还好,书店还亮着灯。我下车,如数付给零钱,并且客气地说:“对不起,没有小费。”
推开门,里面的小姐尖叫:“下班了。”我手足无措,脸上立即堆满了讨好:“不要很长时间的,随便挑什么书好了。”“我们下班了,明朝早点来。”小姐坚持,又转过身子去冲着里面喊:“阿明啊,今朝死脱了呀,不晓得拿卷帘门拉下来,快点快点……”
我自然是很恼火的,重重地关门,准备招第三辆车回家去。那辆出租车兴高采烈地发现了我,冲出去十米远,停了下来。我首先是闻到了一种腐烂的味道。当然我并不想就这个问题发问车子的主人让他难堪,我也不会坐在出租车里手忙脚乱地查看座位、座位上的靠垫、下面的地板,我只是很宁静地坐着,眼神缓缓地把这车子的全部扫视一遍,我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一种什么味道。
他放进了一盒磁带,他一定是以为年轻的小姐都喜欢听流行歌曲。
“我今天真是倒霉,我发现一个人要是倒霉就会一整天都倒霉,倒霉到底。”司机主动说话。
“今天你是我的第一笔生意。”司机又主动说话。
“我今天一早就有生意做,就掉了头驶过去,我明明查看了周围,没有发现警察,但是那个巡警就像是从地底里冒出来一样出现了,如果光是停车倒也好了,只要罚三十块钱,但又是违章掉头,一共罚了六十块钱。”他还是主动说话。
“然后我的车子刚开出去五十米,一个老头子忽然竖在了我的车子前面,我当然是没有撞到他,但是他很拼命地敲我的汽车玻璃,拖住我要我送他去医院,我当然是据理力争,于是两个人都被带到警察面前说说清爽,你看,刚刚才说清楚了出来,又给了那个老头子一百块钱。我好不容易才拉到你这个生意。”他已经不是自言自语了,他是在和我说话。
我当然也有同感,我便说:“我今天也倒霉,居然都坏在你们出租车司机手上了,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成。”
“我们这行里总是会有败类的,他们总是给我们丢脸,我就不会的,我从来就是有零找零、无零让利,挣那个钱干吗?”他有点正直激昂的神气,虽然这一天他大概真的一分钱都没有赚到。从他的侧面看,他真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只是,他的车子里有一种腐烂了的味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许是上一个乘客半年前留在他车子里的水果?或者鲜花?怎么他闻不到吗?
我拿二十元给他找,他找不出,但他要证实他说过的话。“你等一会儿,我去小店里换了零钱来找给你。”他开了门走了出去,我坐在车子里,车子里亮着灯,我开始上上下下地找,查看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我找遍了整个车厢,什么也没有找到,那种味道还是很浓烈。不管怎样我都要下车了,不必理会这事情了。我推开车门站在车子的外面,看见他换了零钱,走进来了。“现在的店不买他的东西就不给换零钱,我只得买了包烟。”他说。
“谢谢。”我竟说了这两个字,我一般都是不太愿意理会这些开出租的司机的。
我希望我的父亲和母亲忘记了我说过的那句关于呆B的话,我仍然想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听话的女儿。
展开
——评论家 陈晓明
周洁茹的小说是孤独、敏感而脆弱的,她从生活的细微之处入手,展开了一个丰富的世界,那既是她个人的艺术天地,也与每一个现代人息息相关,当代都市的流动性与偶然性,人生在世的隐痛与漂泊感,人际之间的隔膜、错位与误解,在她平静的叙述中隐约透露出来,看似几乎无事,但她却捕捉住了每一瞬间微妙的情绪波动,让我们看到了生活的细致肌理及其本质,直抵人的内心*深处。
——评论家 李云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