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
乡下人像畜生一样干活,小孩子野到十二三岁,甚至更小,就要套上重轭,向劳动力队伍靠拢。少年L贪玩辍学,干了一个双抢的农活,吓得重回学校发奋读书,后来考上重点大学。他无法忍受两脚陷在淤泥里,蚂蟥吸血,蚊叮虫咬,太阳毒辣,水晒得发烫,人在田里上烤下蒸,累得浑身散架,相当恐怖。L 成了村里的笑谈,人们说习惯了就好。L 说不是习不习惯,而是甘与不甘的问题。L 不甘,所以会努力改变。
中国的乡村很奇怪,一方面是牲口般的劳作,一方面充满宿命式的安逸,然这安逸也是牲口般的,无思无想,整个村庄难得找出一本课本以外的书。三十年以前如此,现在仍然如此。唯一不同的是,都有了挣钱的想法与出路,到城里做苦力,卖色相,孩子留在村里,没人顾及他们的学习教育,很可惜。孩子受父母观念影响,从小就浑浑噩噩的,慢慢被宿命式的东西填充,延续固有的愚钝与封闭,很难在他们身上看到希望与惊喜——说到底,没有不甘。
不过完全可以理解,毕竟现在对农民的政策比以前好多了,水泥路铺到家门口,回乡探亲,可以把车直接开进堂屋里。可是,多一寸水泥多一份窒息,泥土的乡村啊,将如何呼吸。
不想看她老得太快
兰溪河从前通向大海。那时垂柳拂水,河水清澈,鱼虾味道鲜美;乌篷船、白色帆船,以及赤裸脚踩在鹅卵石上的纤夫在河中飘移,仿佛梦境。多年前兰溪河截流承包养殖,成为哑河,哑河无法表达内心的痛苦,郁闷哀伤,最终失去了光泽。
到城里,去远方,是自小的梦想。小时村里不通车,只能坐船进城,船慢如静止,我能忍受行船的单调无聊,是基于对城市的向往。夏天随妈妈划船到镇里上缴稻谷。如果粮食验收不合格,妈妈必须把谷子摊开晒一上午,中午我们吃碗米豆腐,下午再排队等验收,要是仍不合格,得在镇上住一晚,第二天继续晒。我那时不懂,为什么辛苦得来的稻谷白白上缴,家里米桶却空着,到处借米煮饭,青黄不接时更是艰难。当然,我没有特别饥饿的记忆,妈妈都扛了。妈妈从不悲观,她的顽强遗传给了我,像她那样,什么山都翻得过去。但我替妈妈委屈,羡慕城里的妈妈,不用晒太阳,肩头不挑百斤重担,穿得花花绿绿,唱歌跳舞。我的妈妈没有一条裙子,衣裤全部素色,孩子们是她的一切。我现在总给她买红衣服,想要她穿上我的城市、我的青春,不想看她老得太快。故乡逐渐消失,也罢,假若有一天槐树下不再有等我的妈妈,我便是真正无家可归了。
没水可喝的村庄
我是个写小说的,不慎涂起了小画,不登大雅,承蒙朋友们喜欢鼓励,约作插图,开图文专栏,无非是画了些童年的孤独与忧伤,纯属私人记忆,谈不上艺术。
此前不曾画过一笔,也无半点作画的念头,某天处理练习书法的余墨,胡乱涂了一幅遛狗图,得其趣,疯癫上瘾,专情画了三个月,许是关于童年与故乡的情感得到梳理,骤然停笔,心情格外舒畅。
画中的黑狗“奥巴马”,是我妈妈养的,它聪明机警,毛发如黑绸缎,半岁时疑似中毒死亡。我怀念它。又伤感于故乡颓败,荷塘绝迹,死水污流,再无可以饮用的健康水源,一切美好和童年一样消逝不见,诞生了小画的主题。可以说画的是童年的孤独与爱,也可说是此时的绝望与伤;是缅怀逝去的故乡,也是哀悼现实的境况——我那个没水可喝的村庄啊,过去我们可以在任何池塘掬水止渴。
污染问题日趋严峻。与其说人们在这样的土地上生活,不如说在这样的土地上存活。很多人的故乡已经死去,或正在死去,我们无能为力。这些小画,也许可以当作故乡和“奥巴马”的天堂。
我是个写小说的,执着于探寻人性幽暗与丑陋,极不擅于用文字表达内心柔软与美,这些意外的小画,弥补了这种缺憾,我从不打算隐藏那个天真幼稚的我。很庆幸偶遇了作画的方式,一个有趣的业余爱好,使庸日添了生机。
有人劝我去拜师学画,绘画艺术深远莫测,自知时间精力有限,不敢奢求更多,能有这胡画不拘的快活,足够。
在夏天冬眠
很难想象,在四季青葱的城市里,诗人如何诞生以及诗性如何存活。没有叶落的忧伤,没有冰冻的凛冽,没有春芽冒尖的喜悦,心昏昏沉睡,敏感变得锈钝。生活原本单调,若窗外的风景也一成不变,人便如困兽,总想着往外冲。北方契合内心需求,冷得酣畅,每一个细胞都清醒机灵,神采焕发。
第一次看到银杏树,十分惊讶,从未见过这样满树金黄,像火一样燃烧。它改变了我对秋天固有的印象。去年银杏黄叶还没凋落,第一场雪便覆盖其上。有时候,秋天并非只剩下光秃秃的事物,下雪却是温暖的。
北方苍茫粗粝,挟裹一股悲从中来,有一种凛凛的现实感,少了些浑浑噩噩,对一个写字的人来说,无疑是好的。山水冷寂,沉默深思,待春天来临,它们的思考便有了成果。人便和自然一样,体内也有复苏的勃勃生机。但实在不喜欢春花烂漫,败谢如泥,绚丽转眼腐臭,所以极少去赏花,单看些芽苞便已心满意足。芽苞是全部的力量,花坐享其成,芽苞提供巨大的想象空间,花显得空洞无物。芽苞含蓄内敛,花轻浮张扬。
有人面对大海抒情,“大海真他妈大”,在一朵花前,除了说句“真漂亮”,同样不知如何表达。所以只爱春寒料峭。春雪覆盖,绿芽刺穿薄雪,勇敢地舒展它的新生。接下来,我将在夏天冬眠。
展开
这些画作清新柔软,文字简洁有力,省略了形式上的煽情,也暗含了许多的无法言说。我想提醒盛可以,这些文字依然美好,她的画作同样意味深长,它们传递了人间的温情和令人警醒的寒意,值得继续书写。
——李健
盛可以自称是我的徒弟,可是在某些方面她是我的师傅。哪些方面呢?你们读完她的书就知道了。
——余华
绝望之前,读到了盛可以。
——冯唐
因为有盛可以存在,就让那些风情故事见鬼去吧。
——陈村
盛可以的绘笔,不似工笔,亦非写意,其架构之间,完全未受艺术训练的污染,跟当代艺术无涉,正是此等纯然发乎于心,从性灵中沽沽流出,才不落俗穴。
—— 胡赳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