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地边的家》:
院子有两进,前面一进房屋四合,东西两侧有厢房,一间是厨房,是我认为最美好的地方;另一间是奶奶住的房子,除了大炕,她有一柄桃木梳子,经年使用,看上去包了浆似的油润闪亮。奶奶的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脑后盘个小发髻,黑色的小网兜(发套)一罩,没有一丝乱发。我总疑心她是个地主婆,地主婆才会如此讲究吧。可是奶奶很慈祥,不像地主婆那般凶恶,这又让我迷惑不解。正房当然是小叔叔和小婶婶住了,里面我没怎么进去过。北房狭小,走马灯似的住着不同的房客。记得住过一个裁缝,是江苏人,房里老堆着很多的线头布条,做过什么衣服就不清楚了。我一心一意惦记着厨房,于是奶奶就牵我进去,好歹拿出点儿东西来,一把炒豆子,几片烤馒头,一小片梨或者苹果,春天来了还可以吃到桃子,扁扁的蟠桃,味道好得难以言说,后来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甜的桃子,世上再也不会有那么好吃的桃子了。
我一边吃东西一边听她唠叨。她总说这辈子没有生过儿子,对不起祖宗,幸好小叔叔心地善良人品好,可小婶婶就很厉害。他们的事情我不知道,说到小婶婶的厉害,我立即提出不同意见,我说小婶婶对我很好,看电影总喜欢带着我去。奶奶不以为然地撇撇她瘪瘪的嘴巴,嘴里好像早就没牙了,在我记忆里她的年纪一直那么大,没老过,也没年轻过,时间在奶奶身上停止了,直到她去世。关于小婶婶,我们祖孙俩意见不一致,奶奶就换了话题,说日本人。
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奶奶正当年,好像三十岁左右。听说日本兵要进驻院子,可把奶奶吓坏了!哆哆嗦嗦地把绳子都找好了,随时准备挂到树上去,还把剪刀磨得锋利无比。不管哪一种死法,下定决心不做花姑娘!幸好日本人只是让奶奶做做饭。
奶奶家的第二进院子是个大大的后院,有一幢小楼,楼下有旱厕,厕所旁边有一株大槐树。后院除了偶尔拴住大狗不让它咬人外,向来不住人的。小楼空着,空了很多年。而大槐树又过于茂盛,倒显得后院阴森森的,树上说不定就吊死过什么人。那狗见我闯进后院,复又咆哮起来,吓得我赶紧退了出来。
我和奶奶相处的日子不是很久,很快我们就搬家了,奶奶家的厨房离我越来越远。没有我可以欺负,那条大狗的日子是不是很寂寥?奶奶有自己的亲孙子,大概不会觉得孤单吧。
渐行渐远的奶奶,活到七十岁,精神世界忽然涣散了。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放学的路上。我们的新家在城东的一片菜地边,我已经有新的生活了,我蹦蹦跳跳跑进巷子口,发现奶奶正坐在巷口的大石头上,神情痴呆,白发在风里凌乱地飘飞,口水溢到衣襟上。那种青白色的对襟大褂,是我记忆中举世无双的干净衣衫,如今却成这般模样。我诧异地刚想喊她一声奶奶,奶奶已经灵光乍现,喊出我的小名。对她而言,通往我家的路遥远而曲折,究竟是记忆里的哪一丝温情引领她老人家找到这里的呢?
后来不久,奶奶躺在棺材里,棺材放在她家院子门口的水龙头旁边。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主丧和奔丧的人们在院子里流水一样往来穿梭,哭哭啼啼,忙忙碌碌,没有人理会棺材里静静躺着的奶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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