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五年九月一日
明天我就要去海葵胶囊公寓上班了。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买了一本笔记本,打算好好记录这段生活。
在二○四五年还用笔写日记的人怕是不多了。我是不可救药的保守主义者。我生活在科技日新月异、崇尚速度与效率的新时代,而怀念古典时代的颓旧与缓慢,尤其是手工艺及其制造物在暮色中透出来的微光与朴素。相对于每天层出不穷的新奇事物——譬如微型机器人、3D打印机(这种发端于本世纪二十年代初的机器经过科学家近五十年来的努力,已能直接打印出人的肉体、思维及灵魂)、更新到第一千代的苹果手机——我更迷恋过去的事物,譬如在世纪初仍在果城上空昙花一现的瓦蓝天空及火烧云,在果城及其郊外消失的河流、树林、野草乃至泥土——土地全被混凝土覆盖了,果城就像一个长满了楼房肿瘤而全身裹着混凝土外套的巨人——即使是最悲观的生态主义者,也没想到大自然会以如此快的速度崩溃如报废的机器(我从文献及录像资料中领略过大自然的美但已破碎乃至湮灭,只恨出生太迟);譬如我坚持用手写字,坚持写日记。我喜欢白纸黑字。这不仅给我带来视觉上的奇妙享受,字纸以及所承载之物,也更接近事实或就是事实。在人工造物将自然之物全面替代之日,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新事物(譬如克隆人、电子书以及网络的虚拟社区)带来的虚无感让人恐惧。我在万花筒般疯狂旋转的世界里捕捉着真实感。
我固执地认为,写日记只能是手工作业。利用纸与笔,每一个字都出自手写。这是我存在的证物。我认为博客或微博跟写日记不是一回事,正如机器批量生产的宣纸跟古艺宣不可同日而语。
二○四五年九月二日
今天是我第一次上班。我在海葵胶囊公寓谋了一份管理员的差事,身份卑微,职责烦琐,大致相当于门岗、保安、杂役等等之总和。
据说三十年前,胶囊公寓还是新生事物,仅在果城郊外有零星出现,如今已成为单身公寓的主流。市中心正在兴建一栋占地九万平方米、高达一百三十五层的高档胶囊公寓,该公寓落成后可以解决七十万人的居住问题,乃是本城十大房产商之首创造集团本年度力推的主打楼盘。海葵公寓的规模只算中等,占地七千平方米,高五十五层,上面四层是公共活动空间,辟有休闲、体育、购物及娱乐等场所。第五十一层是“海葵”高层的办公场,其余楼层皆是胶囊公寓区,每层有五十个单元,分成ABCDF五个管理区域,每个单元建有五十个“胶囊”,即微型房间。通常,每个胶囊房宽七十厘米,长和高都是两百厘米。特制的胶囊床可躺、可卧、可坐,当然主要是用来睡觉。床头可做凳子,一个小隔板可放电脑,可上网看电视,有电灯,有电视插口、宽带口、插头等等,总面积不到两平方米。没有任何形式的窗口。胶囊的六面均连接着统一规格的胶囊,密如蜂巢。单元之间的过道倒有铝合金窗子,一天之中,视季节不同在特定时刻可以看到阳光,蓝天或云彩就甭想了,铺天盖地都是灰霾。胶囊房装有防盗网,这是神来之笔。每间胶囊房的月租金在两百到三百元之间。入住胶囊的都是衣冠楚楚的白领或知识阶层,防盗网却让大家倍增安全感。间隔墙、天花板及地板都用特殊材料建成,通气孔做得很巧妙,看上去好像不存在,整座大楼全被中央空调系统覆盖着,隔音、防火、隔热及私密性都很好,这也是全城胶囊公寓的基本特征之一。
据说果城的胶囊房都差不多,材料有档次,工艺有高下,但大小及功能都差别不大。“海葵”的配套设施很完善,每一个单元都设有公共卫生间、洗浴室、洗衣房等,但没有厨房,肚子饿了可以叫外卖或到本楼的餐馆享受美食。整栋大楼遥望像一座圆形堡垒,采光靠照明,通风有空调,密如蛛网、纵横交错的大小通道将各个胶囊房、单元、区域以及上下层连成一体,并通向中央通道的电梯。其中的动脉应是电梯,也是跟外界联系的唯一出口。本大厦设有中西餐厅、酒吧、咖啡馆、超市、歌舞厅、健身房、发廊、沐足室、桑拿房等足以佐证金钱魔力的场所,这给海葵集团带来了滚滚财源,而公寓业务仅占集团业绩的一部分。这也是果城每一座胶囊公寓之风尚。
作为“海葵”第十二层C区的管理员,我的“势力范围”是本区十个单元共五百间胶囊。我的日常工作是坐在本区大门口,密切监控着进出的房客以及其他可疑情况。公寓规定房客必须凭磁卡出入,闲杂人等休想进门。我的角色除了门岗、监控者之类,偶尔还得应房客的要求,换一换电灯泡,一旦有风吹草动得及时处理并汇报上级,说白了就是守大门。我跟本单元五百名房客的联系隐秘而微妙,怎么说我也是管理者。本岗位由三人负责,三班倒,八小时轮岗一次,滴水不漏,休想有一只苍蝇飞过而逃脱我们的眼睛。在该楼层,同时有五个同事跟我做着相似的工作。本楼层房客约有二千五百人。管理员跟水工、电工、清洁工等,有八九十人,我们共同的上司是秦美韵主任。
秦主任的办公室至少有二十间胶囊房大吧。她坐在一张镶嵌着皮革的大吧桌后头,墙上挂着一幅大雪山的摄影,办公桌前放着一张木椅,专供来访者就座,那当然是下级或普通人士。我很讨厌这个位置。房间还摆着一套布艺沙发,几上有一套茶具,屋角摆放着几盆绿色植物,生机勃勃,好像是凤尾蕉或什么名贵的阔叶植物。其价值不仅在于奇花异草,还在于花盆上堆垒的黑亮沃土,这个很重要,这也是果城成功人士的必备之物。尽管科技发达到草本植物如花卉、浆果之类,均可无土栽培,但泥土变成了身份的标签,犹如古代人玩和田玉或紫砂壶。因为泥土很珍贵,在果城越来越稀罕了,果城地表几乎全被混凝土覆盖掉了,普通人即使买得起花卉,也是一“尘”不染。
……
展开
——陈培浩(《再续文学的先锋精神》,刊于《文艺报》2017年3月10日)
寻觅中国好小说,不可不读黄金明的小说。黄金明的笔下有一个无限的世界,他在这个世界的空间和时间中驰骋出一个迷宫。扑朔迷离中,一个博大想象具有未知可能的隐寓如万河之流相互搏击缠绕。长篇小说《地下人》的前瞻和隐寓,把一种病相和时代对接,有卡夫卡意味。他脑中装着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的拼图,用文字语言作为线条和色彩,以有形对无形,以无形对虚妄,人游走其中,有种彻骨的冰凉。这是黄金明式的魔法。从中国被贯之的先锋小说发轫至今,如此逃离和自建者不多。
——李学辉(《不在远方在身边》,刊于《文艺报》2017年3月10日)
黄金明的《地下人之倒影》是对未来城市生活的另类想象,颇具现实感。主人公陆深源于梦境的小说《迷宫中的女人》,揭示了人在环境的异化及婚恋的脆弱。他被一位女作家告知,这是他们的共同生活。他写的不仅是小说,也是事实,两者互为“倒影”。梦境与现实、幻想与生活、虚构与真实相互交织,突破了传统小说的线性叙述,呈现出庄严的复调结构。诗性与哲思交错,悬疑与推理共振,层出不穷的悬念、天马行空的叙事和汪洋恣肆的想象力,使之颇具阅读魅力。
——第三届《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授奖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