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学评论(2017.3)》:
《汉书·外戚传》中有描述李夫人的诗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对此诗的解读为,南方佳人多杏目柳腰、清艳妩媚,而北国苍莽,其仕女多雪肤冰姿、妆淡情深,这种情形正适用于解读东北女作家金仁顺,她正是以清奇锐利的叙事风格独立于文坛。而之所以将金仁顺定义为东北女作家,绝非简单地硬性地域界定,她生于斯长于斯,生命中重要的年华在吉林省白山市度过,对东北大地有着渐变的理解过程,东北大地的白山黑水、它的沧桑过往血泪历史、东北人民复杂多彩的生活都在她的作品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她又是东北文化的传承人和记述者,她有着自己独特的民族:朝鲜族,她还在多民族的聚集地生活着,以作家的身份进行了广泛的采风,深入接触过满、蒙、汉、达斡尔、鄂伦春……这些少数民族有着独特的生活习俗和文化风物,更有难以磨灭的民族传奇与传说。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东北以其富饶的矿藏和黑土地,响应社会主义建设而形成了老工业区、矿区、林区的社会经济形态,这种社会形态和城市原型也影响了“70”后作家的生活汲养来源和文学建构场域。尽管金仁顺大多数作品并非直接书写地域,而更注意个人的城市生活体验与情爱抒写,但是东北文化的印记、东北生活的滋养已经融入金仁顺的创作中,东北也因此成为解读金仁顺的一个密码。
历来对于金仁顺的创作情况有这样一个大致的分类,比如“成长系列”包括《五月六日》、《好日子》、《名叫马和》、《月光啊月光》、《玻璃咖啡馆》、《恰同学少年》、《松树镇》,等等,在这些作品中,金仁顺格外注意青春的尖锐和疼痛,先锋派的印记使她“温婉刀锋”割开了生活的肌骨,准确而冷静清晰:在“都市爱情”作品中,她则显得摇曳多姿,如《云雀》、《桔梗谣》、《爱情诗》或《秋千椅》、《桃花》、《拉德茨基进行曲》、《莫莫格》、《爱情进行曲》、《梧桐》和《仿佛依稀》、《彼此》、《人说海边好风光》,她游走于都市生活的各个角落,不断变换身份,只为了体验人世间种种爱恨情仇、苦乐痴嗔:同时她又具有民族性,古典主义题材和朝鲜族的血缘文化传承,让她在想象中自由滑翔,从《高丽往事》到《盘瑟俚》,从《伎》到《小城故事》直到《僧舞》、《引子》、《谜语》、《城春草木深》、《春香》,在风光旖旎而温暖多情的史实加工中,金仁顺获得了一种文化依托和情感满足。读她的大多数作品因此是很难看到东北的,东北好像是戏剧舞台的黑布,辽阔而又边远地树立在框架之外,成了一个容易被忽略的背景,但实际上,东北叉无时不在,它草蛇灰线地行进在金仁顺的作品里,以一种色调和底蕴的方式坚持诉说着它的存在。
素素在散文《独语东北》曾用诗意的语言向众人介绍了东北文明,她在自序中对东北进行了这样的精神描摹:“走进大东北,就走进真正的北方。走进大东北,就走进冬季,走进粗犷,走进野性的森林。大东北是一种图腾,一种境界,也是一种精神。大东北十分的质感,十分的写意,雄壮得咄咄逼人。”①作为散文家的素素是急于将“大东北”的风格泼墨留彩式地倾泻给读者,或许散文的形式适合抒情,而小说则主要是在虚构的世界线条中表达,在金仁顺这里她刻意避免了直接书写东北生活,更无意于建构东北史诗,反而用具象的方式、晕染式的勾勒,塑造一系列东北的生命体验。于是我们看到《冬天》中主人公方旗在午夜时分走过一条“咯吱咯吱”的雪路,在路灯昏黄下跟踪着酷似自己妻子小美的女孩,甚至男扮女装,最终遇到嫌犯,为妻子报仇。当“一件又薄又凉的东西隔着棉袄放进他的身体里面”②也没有放弃时,我们感受到了东北老厂独特的景观,以及东北男子对妻子的深情。我们也可以跟随金仁顺回到东北的矿区“松树镇”,回到黑土地孕育了“沉寂很多树木野兽生灵”的地方,煤矿场的村庄长夜静谧、阴森而杀气重重,那里的人们“高大、健壮、沉默寡言”@。他们隐藏在煤尘的后面,成为“现实黑暗的一部分,然后从黑暗的背景中挣脱”,用死亡和酒迎接生命的坚韧。或者来到城市,在“气流之蛇盘旋在城市的上空”④中手捧烤地瓜,在重重缠裹的围巾中去体会寒冷,在暗黑的“啪啪斯”餐馆中,在“李小心”、“万依”、“万亚”纠错混乱的男女恋情中无法自拔、泥潭深陷。也可以来到延吉,在充满了浓浓酱汤味道的小院中,用亲情去丈量富于东北特色的平房小院,在“白瓷砖擦得干干净净的”、红辣椒“鲜亮的颜色让人眼前一亮”⑤的地方去体会朝鲜族女子百合的泼辣勇敢、坚强怒放。
在种种金仁顺对东北的描述中,冷硬既是对东北天气的描绘,也是一个在东北生活的实际体验。东北的确冷,《去远方中》作者描绘“天气预报为零下二十三度。是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刻,天还没亮透,从雪地上面浮起的寒气是淡淡的紫色”,而在这里的人们也呈现着冻硬的状态,“中年女人的脸蛋好像两个冻柿子,颜色像,质地看上去更像”⑥。而与东北冷硬天气相媲美的就是主人公孜枚在成长与婚姻中经历着不幸,由于父亲的滥情和母亲的软弱,她很小就承受着旁人的白眼,自身带着“性感”的长相,也使她承受了中学班主任徐文清的言语攻击和轻蔑。在社会和家庭的双重打击下,她成绩不好早早结婚,终于走上了到南方“当小姐”的卖肉生涯,而且,她无力从这种生活困境中挣脱,“就像跳井似的,明知道有根绳子能拉自己上去,就是不去拉,想试试自己掉到井里以后是什么感觉”⑦。于是最后成了将他乡认作故乡的“异客”,她说,“我已经不习惯东北的冷天了,厦门的生活挺好的,满街都是不认识的人,漂亮也好,难看也好,哭也好,笑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和别人没关系”⑥。东北的冷和南方的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里的冷已经不是简单的一种天气,而是一种社会存在的氛围体验,当环境像天气一样寒人人心时,人的逃亡既是无奈的选择,也是一种变相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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