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户外,冬夜,风、雨和浓雾锁住全城。我躲在被窝里,听着隐隐传来雨打我们家大房顶的单调声响。
我想象无数的雨点儿从倾斜的屋顶滚下来,急匆匆要回归土壤,以便明天蒸发,再重新升上布满白云的天空。雨点儿万万没有料到,一个险恶的陷阱——天沟在屋檐下面守候它们呢。它们正准备跳到地面的当儿,却被逮个正着,数千上万同类突然挤进狭窄的管道里,它们惊恐万状,纷纷发问:“我们这是去哪儿,要把我们引向哪里啊?”继而,它们还没有从这种疯跑中回过神儿来,就猛然冲进一座幽深的牢狱——我们家的大蓄水池。
进入蓄水池,它们自由而欢快的生活就终结了,在幽暗而憋闷的蓄水池中,雨滴们短不了伤感,回忆起它们可能再也见不到的辽阔天空,它们曾经飞越过的非比寻常的城市,以及闪电划开的天际了。只有我玩弄着一面小镜子。有时送给它们一小片天空,比手掌大不了多少,会一时搅动水面,短暂地再现无边无际的天空。
雨滴们要在水池深处,悲惨地度过数日,乃至数月,直到那遥远的时刻,母亲用桶打水,就可能把它们打上来,用来洗我们的内衣床单,冲刷家中的楼梯和地板。它们在黑暗中呆久了,刚一出来还懵懵懂懂,都不知所措。
眼下,它们还什么也意想不到。它们喧闹着,欢快地在石板瓦上奔跑,而我听着它们的喧闹声,对它们的几分同情便油然而生。
如果一连下三四天雨,父亲便改变雨水管的方向,以防蓄水池满溢。这个蓄水池很大,几乎占了我们家房子的全部空地儿,水一旦漫出来,首先就会淹了地窖,接着毁坏房基:我们的城市整体是倾斜的,出什么事儿都有可能。
我正寻思着,究竟水还是人,更难容忍囚禁,忽然听见脚步声,接着从隔壁房间传来祖母的声音:
“快点儿,你们起来呀,你们忘了移开流水管啦!”
父亲和母亲闻声慌了神儿,赶忙跳下床。父亲只穿着白色长裤,摸黑一直跑到走廊尽头,打开小天窗,用一根长杆,拨开流水管。随即便听见雨水流到院子里的哗哗声响。
母亲点亮煤油灯,走在父亲和祖母前面下楼。我走到窗口,尽量向外张望,狂风仍在肆虐,助着雨势敲打窗玻璃,听得见古老的顶楼在风中哀号。
我的好奇心作祟,不肯躺在床上,随后也下楼去,看见他们三个人都在。他们满面愁容,甚至没有注意到我也跑去了。他们掀开蓄水池的盖子,想要察看一下水位。母亲端着油灯,父亲伸长脖子,探测洞口。
我从头到脚打了个寒战,便揪住祖母的衣裙。祖母亲热地用手抚摩我的头。院子的大门和楼门都在风中啪啪作响。
“好大的雨啊!”祖母哀叹道。
父亲大弯腰,继续探测蓄水池内部。
“去拿张报纸来!”他冲母亲嚷道。
母亲给他拿来报纸。他搓成一团,点着了,扔下去。母亲轻轻叫了一声。
“水没到沿儿了。”父亲确认。
祖母开始喃喃祷告起来。
“快,”父亲说道,“灯笼!”
母亲双手发抖,点亮了灯笼。她面无血色。父亲拿起一件黑色油布雨衣往上一盖,从母亲手上拿过风灯,朝楼门走去。母亲也随便披了件旧衣裳,随后跟去了。
“祖母,他们去哪儿呀?”我惶恐起来,问道。
“别怕,”祖母回答,“邻居会来帮助排水的,水池就会没事儿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跟催眠似的,就好像柔声细语讲故事:“在这世上,出什么毛病就有什么治法。只有碰到死亡,我的孩子,就什么法子也没有了。”
透过哗哗的单调的雨声,听见了沉闷的敲门声,接着敲另一扇门,又敲第三扇门。
“祖母,怎么办,怎么才能把水位降下去呀?”
“就是一桶一桶把水打出来,我的孩子。”
我走近洞口,探一探底,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漆黑,让人产生恐惧感。
“噢嗬嗬!”我轻声地喊道。可是,蓄水池不搭理我。这是它第一次装聋作哑,不应答我的呼唤。我很喜欢蓄水池,经常趴在它的大口上,长时间和它交谈。它操着地窖的空音儿,总是急于回答我。
“噢嗬嗬!”我再次呼唤。但是它还照样默默无语。我得出结论:它一定是恼火极了。
我想象不计其数的雨滴囚禁在池底,如何憋足了怒火。旧雨滴在池中等待了很久,便和新来者,这夜暴风雨的肆无忌惮的雨滴团结起来,一起闹出点事端。真糟糕,父亲怎么忘了移开流水管呢!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放这场暴风雨的水流冲进我们安分守己的水池,激起它反抗。
我们听见开门的声响,鱼贯走进来杰乔、马恩·沃索和纳佐,纳佐身后还跟着她的儿媳妇。然后父亲进来,后面跟着瑟瑟发抖的母亲。楼门咯吱又响了。这回来的是雅维尔和纳佐的儿子,手拎一只桶的马克苏特,他们都急忙拥进前厅。
我一见带回来这么多人,心里就感到踏实了。铁链子和水桶开始叮当作响。我就觉得这种撞击声把我这颗心从惶恐中解救出来了。
我躲在一旁,观察这些吵吵嚷嚷忙碌的人:马恩·沃索,高挑个头,头发灰白;纳佐的儿子和儿媳,儿媳温柔的眼睛睡眼惺忪,是个大美人儿;而杰乔呼吸都困难了。马恩、杰乔和纳佐一桶接着一桶往上提水,其他人拎到门口倒在院子里。外面一直大雨滂沱,杰乔鼻音很重,不时来一嗓子:
“老天爷,多大的雨啊!”
我双唇紧闭,每倒掉一桶,就冲着水嚷一句:
“滚吧,滚吧,去见鬼吧,反正你也不愿意待在我们家的蓄水池里!”每一桶都装满了被俘的雨滴,我就在心里念叨,最好先把最爱捣蛋、最爱吵闹的雨滴清理出来,这样就减少危险了。
杰乔撂下水桶,稍微喘口气儿,点燃一支香烟。她走到祖母跟前,对祖母悄声说道:
“你可知道切曹·卡依尔的女儿出什么事了吗?她长出胡须了。”
“可别讲这种损人的话!”祖母高声说道。
“向你发誓,我亲眼看见了。黑黑的胡子,跟男人的胡子一模一样。就因为这个,她父亲不让她出门了。”
我竖起耳朵。我认识那个大姑娘,也确实有一阵子,我在城里没有见到她了。
“唉!我的好谢尔菲杰,”杰乔叹道,“我们真不幸啊!这是仁慈的主发出这么多坏征兆。还有今天晚上,这场大暴雨!”
杰乔目不转睛,盯着看刚过门三周的纳佐俊俏的儿媳,她对着祖母的耳朵说了几句话。祖母咬住嘴唇。我受好奇心的驱使,凑上前去;可是,杰乔却丢掉烟头,回到水窖的出口。
“约莫有几点钟了?”马恩问道。
“过了半夜了。”父亲回答。
“我去给你们煮咖啡。”祖母说道,她同时打了个手势,要我跟她去。
我们登上楼梯,又听见吱嘎的开门声。
“邻居又来人了。”祖母指出。
我从楼梯扶手上面伸长脖子,想看看是谁来了,可是瞧不见。过道太暗了,墙壁上滑过活动的形影,那影像十分骇人,仿佛在噩梦中。
我们爬上三楼,走进冬室。祖母给壁炉生火。我就回屋重又躺下。
外面,暴风雨怒吼,竖立在房顶上的烟囱,就跟活物一样哀鸣。我不免想到,我们的房基不是锚定在坚硬的土层,而是部分陷入蓄水池险恶的水中。
我的水窖,爱唠叨的长舌妇,世道不好,乱象丛生,我们生活在一个尔虞我诈的时期……
我躺在床上,听着咖啡壶悦耳的呼噜声。回想着重又浮现在脑海的谈话的只言片语,从大人中间东一句西一句听来的话语,意思就跟水一样流动,这一切恍恍惚惚,睡意也渐渐侵入我的意识。
我醒来的时候,全家似乎都悄然无声。父亲和母亲还在睡觉。我不声不响起床,看了看挂钟,已经九点了。我走进祖母的卧室:她还在睡觉。这么晚了,还没人起来,这真是破天荒第一次。
风雨停了。我走到客厅的窗口,往外张望。高空遮盖着灰色乌云,都纹丝不动,仿佛冻结在那里。夜间从蓄水池里打出来的水,现在也许蒸发了,重又升上高空,会合乌云了,并且从高空严厉地审视潮湿的房顶和晦暗的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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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城纪事》的最大特点,正是“我”所看到的世界的特殊幻象,童年经历通过“我”的眼睛所发生的变异。因此,这本书读来很有趣。
——李玉民(著名翻译家)
伊斯梅尔·卡达莱在我眼里,一直是个分裂的形象。仿佛有好几个卡达莱:生活在地拉那的卡达莱,歌颂恩维尔·霍查的卡达莱,写出《亡军的将领》的卡达莱,发布政治避难声明的卡达莱,定居巴黎的卡达莱,获得曼布克国际文学奖的卡达莱……围绕着他,指责和赞誉几乎同时响起。他的声名恰恰就在这一片争议中不断上升。以至于,提到阿尔巴尼亚,许多人往往会随口说出两个名字:恩维尔·霍查和伊斯梅尔·卡达莱。想想,这已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了。
——高兴(著名翻译家、《世界文学》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