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湾:丰子恺家居生活中的旅行
到达石门湾是在冷清的初冬下午。市面奇异地冷清,宛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风格的街上空荡荡的,少有行人和车辆。在“丁”字形街口,一个老人枯坐在他临时搭架起的炒货摊后。货摊上,并排而放的灰白大塑料口袋里,盛满着葵瓜子、西瓜子、南瓜子、散装饼干和油氽花生米等。看来已经长久没人光顾他的生意,老人似乎正打着瞌睡。
在灰旧褐红的街道上行进不久,莫名就感觉到丰子恺(1898~1975)的气息在进入我的感官。路面挖开、烂泥堆垒的镇街一侧,我们经过“桐乡县石门中学”时问路人:“丰子恺的缘缘堂怎么走?”“不远,很好找的!”指点清楚后,他热心地补充道。
从地图上可以更为清晰地看出,京杭运河从东北方向流至石门时,拐了一个大弯,折而向南,故此,地处江南腹地的石门,称石门湾,也是古之所谓“吴越分疆”之地。
故乡在石门湾的丰子恺,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我心仪的一位作家、江南名士。他享受于世俗又超拔于世俗,潇洒风神与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共存,是法名为婴行的居士,得魏晋之真气——?我认为——?丰子恺是明清士人“公安三袁”等(明代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湖北公安人,分别著有《白苏斋集》《袁中郎全集》《珂雪斋集》;叶绍袁,江苏吴江人,明亡后隐遁为僧,著有《叶天寥四种》《秦斋怨》;袁枚,清代浙江杭州人,著有《小仓山房集》《随园诗话》《子不语》)在二十世纪的一个余绪。他整个的创作生涯,展示了文学朴素的初始意义:叙述自己的生活,物质的和精神的个人生活。
在寻往缘缘堂的路上,还经过街边的一个敬老院。门厅里两张靠两侧墙壁安放的长拉凳上,闲坐着五六位老人。数十年的时光风霜,使此刻的这些子恺故乡人显得格外沉敛。他们都很和蔼,几位老太看起来特别洁净,老汉都戴了冬帽。一个双手笼了袖的老汉,看见生人仍很安静;另一位穿褐黄棉袄、戴军棉帽的则笑眯眯地问我从哪里来。我给他们拍照,他们并不躲避,微微笑着,看我的镜头。
“陈生记酱油店”在拐向缘缘堂的一条僻街口头,这是一间幽暗旧店。店堂里堆满了蒙尘的酒坛酱坛。门口光亮处的曲尺柜台旁,一个顾客正拎了空瓶来零拷酱油。店主帮他拷好后,他们并没有就此分手,而是相互不紧不慢地点了一支烟,闲闲地说起话来。我从店堂里穿过,店内空气中弥散的酱油和黄酒的陈旧味道,让我想到童年故乡的老街。酱油店的僻街上,还有:闭门的米店、一位推了自行车的孩子进了家门、一所黑瓦小屋的窗口在飘出淡青的炊烟、一只黑猫在一张空空的竹椅旁踯躅……
很快,就走上了一座很大的桥。这,就是丰子恺笔下常提到的“木场桥”。“……我家染坊店旁的木场桥……原来是石桥。我生长在桥边,每块石头的形状和色彩我都熟悉。但如今已变成平平的木桥,上有木栏,好像公路上的小桥。”(《胜利还乡记》,写于1947年)只是,现在桥又变成了崭新的水泥大桥,由子恺先生的女儿丰一吟题写了桥名。桥下,就是著名的后河,它是运河的支河。在桥堍河边,有一座素墙黛瓦、绿树秀美的院落十分醒目,不用问,它应该就是缘缘堂了。
缘缘堂之于丰子恺,有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意义。这幢“费了六千金的建筑费”的住宅,全是丰子恺用开明书店所赠的一支红色派克自来水笔写出来的?(如同郁达夫的“风雨茅庐”)。“缘缘堂构造用中国式,取其坚固坦白;形式用近世风,取其单纯明快。”整幢建筑“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深沉朴素之美”。所以,新堂落成之后,丰子恺视为至宝,“倘秦始皇要拿阿房宫来同我交换,石季伦愿把金谷园来和我对调,我决不同意。”
于“民国二十二年春日落成”的缘缘堂(即1933年,此时丰子恺已经出版了20多本书,有了一笔积蓄),“至二十六年残冬被毁”,丰子恺全家“在缘缘堂的怀抱里的日子约有五年”。缘缘堂并不奢华,它的大体格局是:“正南向的三间,中央铺大方砖,正中悬挂马一浮先生写的堂额……西室是我的书斋……东室为食堂……堂前大天井中种着芭蕉、樱桃和蔷薇……后堂三间小屋,窗子临着院落,院内有葡萄棚、秋千架……楼上设走廊,廊内六扇门,通入六个独立的房间,便是我们的寝室。秋千院落的后面,是平屋、阁楼、厨房和工人的房间——?所谓缘缘堂者,如此而已矣。”
缘缘堂见证着世事沧桑。1937年11月6日,丰子恺家乡石门湾遭日寇飞机轰炸,全镇顿成死市。缘缘堂后门外不远处也落下炸弹数枚。丰子恺全家于当天“傍晚的细雨中匆匆辞别缘缘堂”,避难到距石门湾三四里外的村子南沈浜——?丰之妹妹家在此村。没想到11月21日他们就永别缘缘堂,浮家泛宅,逃离火线,“经杭州、桐庐、兰溪、衢州、常山、上饶、南昌、新喻、萍乡、湘潭、长沙、汉口,以至桂林”,开始了八年离乱的逃难生活。在6日到21日之间,丰子恺曾回缘缘堂取过一次书,永诀缘缘堂的情形在他的笔下记叙得相当动人:“黑夜,像做贼一样,架梯子爬进墙去……室中一切如旧,环境同死一样静……捡好书已是夜深,我们三人出门巡行石门湾全市,好似有意向它告别。全市黑暗、寂静,不见人影,但闻处处有狗作不平之鸣……忽然一家店楼上发出一阵肺病者的咳嗽声,全市为之反响,凄惨逼人。我悄然而悲,肃然而恐,返家就寝。破晓起身,步行返乡。出门时我回首一望,看见百多块窗玻璃在黎明中发出幽光。这是我与缘缘堂最后的一面。”(《辞缘缘堂》,写于1939年)
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后,丰子恺一家才于1946年返回江南,暂住上海朋友家中。歇息几日后,丰子恺便迫不及待地去石门湾故居看个究竟。现实宛如重现了《诗经》中的《黍离》或《东山》篇章。凭着荒草地上的一排墙脚石,丰子恺约略认定了书斋的地址,“一株野生树木,立在我的书桌的地方,比我的身体高到一倍,许多荆棘,生在书斋的窗的地方”;至于灶间,“但见一片荒地,草长过膝”。那一晚,“我们到一个同族人家去投宿,他们买了无量的酒来慰劳我,我痛饮数十盅,酣然入睡,梦也不做一个。次日就离开这销魂的地方,到杭州去觅我的新巢了”。(《胜利还乡记》,写于1947年)
眼前的院落,果然就是缘缘堂的所在地。
堂门已关,人需从边侧的小卖部进去。两个年轻姑娘在卖门票兼物品。小卖部里有众多版本不一的丰子恺的作品集出售。
现在的缘缘堂,是在1985年,即丰子恺先生逝世十周年之际,由曾任新加坡佛教总会会长的广洽法师资助,经由地方政府共同努力重建完工的。除了在原地照原样重建了缘缘堂之外,还在它旁边盖了一个丰子恺纪念馆。
院内立有子恺先生的塑像,四周环绕十分整洁雅致的花圃、花坛。院落的围墙内侧,像木场桥的护栏板上一样,镶刻着一幅幅丰子恺的漫画,十分引人注目。缘缘堂的主体,其实只是一幢两层楼三开间的砖木结构房子。当年缘缘堂被炸后,丰子恺的一个亲戚从废墟堆里捡出一扇烧得焦黑的大门,居然把它保存了约半个世纪之久,在缘缘堂重建时仍然把它安装在原处。楼下正厅里还有缘缘堂原来的石础,现放在玻璃罩内供人参观。
缘缘堂期间,可以说是丰子恺一生中最为幸福、适意的时光。
虽然丰子恺天性具有超拔于俗世之上的悲悯与参悟(参见他写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的著名散文《大账簿》),但他同时又是世俗生活的善于享用者,他有着极其精致、闲适的生活态度与生活方式。
这方面或许是深受了他父亲的影响。丰子恺四岁时他父亲即考中举人,不幸同年丰之祖母病逝,其父就在家“丁艰”,而“丁艰”后科举就废。在丰子恺九岁时,其时四十二岁的丰父患肺病而殁。丰子恺父亲惯常的晚酌很能见出他民间隐士般的生活一斑:“大家吃过夜晚,父亲才从地板间里的鸦片榻上起身,走到厅上来晚酌。桌上照例是一壶酒,一盖碗热豆腐干,一盆麻酱油和一只老猫。父亲一边看书,一边用豆腐干下酒,时时摘下一粒豆腐干来喂老猫。”(《辞缘缘堂》,写于1939年)另外,“自七八月起直到冬天,父亲平日的晚酌规定吃一只蟹”(《忆儿时》,写于1927年)。
石门湾地处嘉兴和杭州之间,前往两地都十分方便。缘缘堂落成后一年,丰子恺又在杭州租下别寓,并且请了两名工人留守,以代替游杭时的旅馆。这仿佛是缘缘堂的支部,旁人则戏称它为丰子恺的“行宫”。从此,丰子恺春秋居杭,冬夏居缘缘堂,开始了他家居生活中一段典型的江南名士式旅行。
“从我乡石门湾到杭州,只要坐一小时轮船,乘一小时火车,就可到达。但我常常坐客船,走运河,在塘栖过夜,走它两三天。”
丰子恺所坐的客船是这样的:“客船最讲究,船内装备极好。分为船梢、船舱、船头三部分,都有板壁隔开。船梢是摇船人工作之所,烧饭也在这里。船舱是客人坐的,船头上安置什物。舱内设一榻,一小桌,两旁开玻璃窗,窗下都有坐板。那张小桌平时摆在船舱角里,三只短脚搁在坐板上,一只长脚落地。倘有四人共饮,三只短脚可接长来,四脚落地,放在船舱中央。此桌约有二尺见方,叉麻雀也可以。舱内隔壁上都嵌着书画镜框,竟像一间小小的客堂。”
吃过早饭,丰子恺从家中从容上船。凭窗闲眺两岸景色,自得其乐。中午,船家送来酒饭;傍晚到达塘栖,丰子恺就上岸吃酒去了。塘栖是水乡古镇,临河街道都建有廊棚,俗语叫“塘栖镇上落雨,淋勿着”。
丰子恺喜好的塘栖酒店也颇有特色:“且说塘栖的酒店,有一特色,即酒菜种类多而分量少。几十只小盆子罗列着,有荤有素,有干有湿,有甜有咸,随顾客选择。真正吃酒的人,才能赏识这种酒家。若是壮士、莽汉,像樊哙、鲁智深之流,不宜上这种酒家……必须是所谓酒徒,才可请进来。酒徒吃酒,不在菜多,但求味美。呷一口花雕,嚼一片嫩笋,其味无穷……我吃过一斤花雕,要酒家做碗素面,便醉饱了。算还了酒钞,便走出门,到淋勿着的塘栖街上去散步。塘栖枇杷是有名的,我买些白沙枇杷,回到船里,分些给船娘,然后自吃。”
继续开船。在船行中触目皆是诗趣:“使你想起古人的佳句‘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闲梦江南梅熟时,夜船吹笛雨潇潇。’”(《塘栖》,写于1972年)总是在这样一种诗酒醺然中,丰子恺完成他自石门至杭州的客船旅行。
在丰子恺纪念馆内,我见到众多丰先生生前用过的实物。约略计有:望远镜(十分小巧)、很大的皮包(广洽法师所赠)、白衬衫、呢衣(领口已磨损不洁)、板刷、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的毕业证书(22岁毕业,有经亨颐校长的硕大方章)、鹅毛扇、司的克(拐杖)、罐头式的铁质茶叶筒(略已生锈)……
纪念馆内,还有两样物件印象很深。
一件是丰子恺老师弘一的一张布质坐垫,后被广洽法师改为拎袋随身携带。纪念馆落成时,由丰一吟赠送于此。
还有一件是丰先生的一张独特照片:晚年长髯的丰子恺戴着眼镜,正在凝神看书。一只温驯、安详的小猫,歇在他的头顶,似乎也沉浸在主人所读之书的氛围之中……照片的基调为纯黑,只有书、脸、胡须和头顶小猫是(灰)白色的。强烈低调的照片,却奇异地拥有着一种出世的安宁。
从缘缘堂小卖部出来,在故居周围闲走。时值初冬,后河岸边的泡桐树差不多落光了叶子,系于两棵树身之间的一根绳子上,晾挂了稀疏的几件花绿衣服。一丛丛的冬青则幽绿得近乎发黑。河对岸两层楼的民居被夕阳披上一薄层金色,一只有蓝布雨篷的水泥船歇在河边的砖砌垃圾箱旁。
趴在木场桥的扶栏上,朝下俯看。后河浑浊的绿水流淌很急,泛滥成灾、根部发黑的水葫芦,在河道随着急水疾速而过,没有间断。有妇女正在河边汰衣。
“在这种河里汰衣,近似于我们在此时代还在写诗。”一旁的P君触景感慨。
后来,在木场桥边的河埠上,我遇到一位来此洗塑料盖子的老人。聊起来,才意外惊喜地发觉,老人竟然是丰家的亲戚!老人姓钟,今年77岁,家就住在缘缘堂附近。“20岁不到时我到杭州游玩,住在丰子恺家两天。”老人竖起两根指头,“他家吹拉弹唱,热闹得很!”据老人讲,他亲见了缘缘堂的被毁……
离开石门湾前,我特地去看了在此转了一个大弯的那条中国历史上的著名运河。运河距缘缘堂非常之近,水面十分开阔,同样浮满发黑水葫芦的河边,泊满了数不清的大船。河道中央,舟船熙来攘往,江南千年繁盛的经济依然不衰。运河岸畔,歇停了众多卖熟食的玻璃推车,内里有金黄的整鸡、赤酱的大肠以及堆成尖顶的各式各样的臭豆腐——?所有这些,都在提醒:时辰又已到了该吃晚饭的黄昏。
石门的薄暮里,我的脑中一直回旋着丰子恺喜欢的两句话。一句是他自己的“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一句是古人的“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丰子恺注解:益就是利)。细品二句深义,真正属于丰子恺的某些风神,或可于此中一睹。
(石门湾,浙江省桐乡市所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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