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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丝翠站在扶手前方,以城市为背景,微风吹拂下,栗棕色发丝飘扬,仿佛边幅未修的旗帜。她戴着太阳眼镜,满脸笑容,洁白的牙齿和谐辉映后方的白色城市。七年前的一个傍晚,我们在里斯本搭乘小渡船横渡太加斯河,前往卡西阿斯,我在船上拍下这张照片。夕阳余晖下,屋舍的釉彩瓷砖化作一色,此时置身远处,我才真正明了里斯本为何会被称作为“白色城市”。河流对岸,从商业广场到古老的上城区和阿法玛区一带,柔和的光线映照着栉比鳞次的屋舍。从她离开到现在,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她完全没有音讯。唯一的蛛丝马迹,来自我们银行联名账户的对账单:她在法国巴黎租了辆车,穿过波尔多,然后是西班牙的圣撒巴提安、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葡萄牙的波多、孔布拉,最后到达里斯本。那年秋天,我们走的正是同一条路线。十月十七日,她在里斯本提领一大笔现金,之后便没有再使用信用卡,我不知道她的去处,也无从得知。我四十四岁,年纪渐增,明白的道理就相对减少。年少时,我以为知识会像天地万物一样,随着岁月而扩展:日复一日益形深远的确知事实,将会取代难以理解的无常。我当时的确太过乐观。随着时光流逝,我必须承认,自己现在的所知,比起当时并没有太大的不同,甚至可能稍逊,心中更是少了那股信心。我那所谓的经验,与真正的知识大有不同,这么说吧,像是瓶中空洞无力的浅薄回声;贫乏学识的周遭出现越来越多的空无,仿佛干燥的核桃仁,愚蠢无比地发出嘈杂的噪音。我的经验不过是不学无术的经历,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有多么无知。
十月初的一个早晨,雅丝翠说要离开。她就站在浴室的洗手台前,倾身看向镜中的影像,一边涂上口红。她已经打扮妥当,一如往昔,优雅地穿着一贯的深蓝色。她的优雅中带着一丝保留与谨慎:她钟爱深蓝、黑色和白色,并且从来不穿高跟鞋,后者完全没有必要。话毕,我们在镜中四目相望,她似乎想知道我会作何反应。雅丝翠依旧动人,每当我了解自己无法猜透她的思绪时,她就更是美丽。她匀称的面容一向令我着迷,这个特色并不常见。大部分人的脸孔都有些缺陷:鼻梁不正,胎记和疤痕,或是两侧线条不同,使得左右脸无法对称。雅丝翠的面孔两侧以挺直的鼻梁为界,犹如镜中的倒影,划出完美无瑕的弧度。她的鼻形高挺,细长的绿色双眼间距较一般人远,脸颊略宽,尖下巴稍往前勾,颜色极浅的饱满双唇几近肤色,微笑时总会勾勒出难以捉摸的线条,而嘴角和眼尾浮现了一些新生的细纹。雅丝翠总是带着有意无意的笑容,在绽放的笑靥中,她的肌肤会立即反映出周遭的氛围,以及光线和阴影的温度,仿佛她正置身于自己梦寐以求的场景当中。岁月开始在她的躯体上雕琢出痕迹,即使第二个孩子都已经十八岁了,但是她的体态依然苗条坚挺,并且维持我们初识时的灵巧轻盈。
如果没有看到银行的对账单,我早就会要求失踪人口的协寻。但是我绝对可以了解一件事:她并不想让人发现,我也不打算去找她。当时我开口询问她准备前往何处,她表示自己还不清楚,站在镜子前,似乎在等待我的反应。我什么也没说,于是她动身离开。我听见她在客厅里讲电话的声音,但却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她的音调带着一丝慵懒,不时中断,略显沙哑。没过多久,就传出关门的声音。我冲了个澡,看到屋后建筑物上方掠过一架飞机,阳光亮晃晃地映在上头。我得不时擦拭镜子上的水雾,才能看清敷满刮胡泡沫的脸。镜中满脸白色泡沫的男人用一贯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似乎要说,他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男子。他神情落寞,好比疲惫的圣诞老人,定格在一幅镜面上,圈住镜子的葡萄牙瓷砖上,还绘有蓝釉蔓藤。我们当时驾车穿越葡萄牙北部山区蜿蜒的绿色隧道,来到辛塔附近一处雾气蒙蒙的小村庄,她就是在这里找到了这些瓷砖;我为了满脚泥泞而出声咒骂,她则是随性挑剔地检视看来差异极大的一片片瓷砖,一名外套沾满稻草的农夫从驴车后方的桶子里倒出一杯烈酒请我喝,浓烈的酒精呛得我嘴角发颤。当夜,我们在下榻的蓝色旅社内缠绵,墙上的壁纸印有艳蓝色花瓣、船只和小鸟,她模糊的低吟就回荡在四墙之间。在如谜的音韵下,雅丝翠既遥远又亲近。我走出浴室,她已经离去了。公寓里一片寂静。萝莎半正式地迁入新男友住处,赛蒙则骑车周游意大利的萨丁尼亚岛。再过不久,我们──雅丝翠和我──便会真正独处。我们并没有详谈,也许是因为两人都无法设想届时的处境;我们戒慎恐惧地处在这股新的沉默氛围中。以前,孩子们离家,我们总是兴高采烈地享受这股自由自在的感受,然而,如今出现在眼前的空间,竟让两人无法消受,却也不愿任其坐大。
喧嚣的世界归于寂静。他人制造的声响也好,自己发出的声音也罢,数年来,这些主旋律、次旋律、变奏的跫音、话语、哭笑和叫喊就萦绕在我的身边。这就如同永无止歇的音乐,不尽相同,却又日复一日重现,因为,能够入耳并且铭记于心的是旋律,乐器并非重点;是我们共同筑起的生活,而非个别存在的言语和动静。这个生活方式夜以继日重复出现,一年一年的,却也有所改变:不得安眠的夜晚和刺鼻的尿布气味,三轮车,床边故事,急诊室,孩子们的生日和学校的郊游,圣诞树加上湿漉漉的泳衣,情书,足球赛,欢乐和单调,口角之后的和好。最早的几年间,这个喧闹多变的小宇宙不断膨胀,占领了一切,所有的安排、计划和例行工作弥漫在我们两人之间。我们各自站在新世界的一端,许久以来,只能透过闹哄哄的噪音互相挥手致意。到了傍晚,所有繁忙事务告一段落,我们一起瘫坐在电视前方观看新闻,益智节目和回放的老电影,虽然两人都没敢提起,但是我确定她和我相同,偶尔也会怀疑琐碎杂事是否遮蔽了生命本身应有的意义。许久之后我才明白,生命的意义也许不在于厚重家庭相簿上,那些用相机捕捉的特定时刻,而是紧系在重复的格局以及琐碎的事务上。然而日常琐事缠身,精疲力竭地站在厨房餐桌与洗碗机之间,手上拿着待洗的碗盘,耳边听着孩子在公寓里的笑闹声,也只有在突然出现的短暂悠闲时刻,我才会注意到生命的意义。在这些片段的时刻中,我偶尔会想到:就是这些夜以继日出现的活动和话语,让我能完全置身于生命的中心点。
在寂静中,在赛蒙和萝莎渐渐远离的空虚间,我有了这个认知。公寓里的声响不再是数种乐器变调的合鸣,这些声响仿佛犹疑不决的信号,沿着寂静的边缘浮现。浴室里,热水汩汩流入排水管,我刮胡修脸,隆隆作响的果汁机,笛鸣的水壶或是长叹舒声的咖啡壶伴着她的回答传入我的耳际。我们终于可以听到彼此的声音,却不知该说什么。早晨,我在她身边醒来,看着她在睡梦中迎着晨曦,面对我的脸庞。她沉睡的面容毫无表情,五官跳脱我熟知的情绪,几乎转换成陌生的脸孔。我能够了解她,因为我们共度了数千个日夜,但是她自己呢?她对自己有什么了解?过去我们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或是如何分工合作而争吵,到了现在,却突然彼此体谅,几乎称得上相敬如宾,即使在床上,两人彼此接近的方式也带着谨慎的温柔。这和孩子们入睡后困倦私密的交欢,或是闷声呻吟迸发的热情截然不同,反而像是一种崭新的探索,怀着一丝惊喜地发现我们真的还在彼此身边。我们相处超过十八年,刚认识时,赛蒙已是个六岁的孩子。我们从未有超过一周的独处时光,唯一的例外,就在七年前的十月,当时我们开车穿越法国西南部的朗德区,西班牙的亚斯图里,加利西亚,来到葡萄牙的北部山区。
雅丝翠隔天便离开,但是她的心可能早已不在。当天早上我走出浴室时,大可开口询问原委,但却没有掌握时机。她傍晚后返家,孩子们不在,于是我们独自坐在厨房里用餐,这时,一切似乎都太迟了。提问自有适当的时机有些情况,机会稍纵即逝。当我为她上菜斟酒时,即使她尚未收拾行李,也还不确定自己的目的地,这趟行程已是既定事实。这一天下来,想到她打算离开,让我心中满是疑问,其中最沉重的问题便是:她为何选择离开。但是要开口询问这个问题之前,势必得经过其他问题的洗礼。我心里知道,如果发问,厨房里除了沉默之外,不会有别的反应。我不想让她注意到,她当天早上在收起口红,迅速检视镜里容颜时的随意话语,便让我的文章少了大半页的进度──我早已为这篇在一周前就该开始动笔,关于画家塞尚的文章,想好了结语。我并不想表现得像个沮丧的青少年,公开展示偏执的忌妒。就像大家讲的:毕竟,我们都是成年人。也许,我只是夸大自己的不安,任何人想要离开独处一段时间,都并非什么新鲜事,再说,我们身上的责任稍有舒缓,甚至可说是得到解脱,让我们能把自己交在自己和彼此的手上。
那天下午,她从剪辑室打电话给我,说她会晚归。我听到剪辑桌边的喇叭传来卡通影片快速播放的叽喳声响。挂掉话筒之后,我回头细思每一句对话,试图找出她语气中是否有任何变化,但是每个字眼都如此正常,她并没有比平时讲电话时表现得更疏离,也没有过于热切。我们坐在厨房时,两人和平日也没有任何不同。我希望她能自己提起旅游计划的话题,但是她似乎忘了这件事。除非,她打算等我打消这个念头。她闲聊当天剪辑的影片,脸上带着惯有的笑容,说起年轻严肃的导演在发现自己最钟爱的一幕惨遭修剪之后,如何沮丧又绝望。就某个角度来说,她的工作是无形的:删去导演手下无关痛痒的情节,透过剪辑,让故事更为紧凑。故事不都是如此吗?我的故事也相同。我容不下所有的一切,只得从手中的影像撷取精华,决定先后顺序,因此,即使主题一样,我的故事和她的看法也会不尽相同。她说话时,我注视着她的每个表情,这张脸孔和过去并无不同。这么多年了,我看到过去不曾出现的银发,眼角和嘴边线条越来越深,但是,这双眼眸依然是见证我俩之间一切时光的双眼,同一张嘴也道尽这些年来两人的对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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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邮报》
龚达尔以一种不疾不徐的节奏,一种似近似远的距离,向我们揭示了婚姻中最棘手、最令人揪心的问题。
——《图书馆期刊》
一段看似完美的感情,为何在瞬间崩裂?这是龚达尔借此书对我们的提问……他为我们呈现了一幅惊人、深刻、在凝视后竟久久无法自已的生命风景!
——《出版人周刊》
龚达尔捕捉了生命的中心!
——《世界报》
太感动了,神秘的心理描写、充满哲思的语言、在时间与思绪中做了最完美的衔接……如此穿梭在漫长的婚姻记忆里,呈现出令人不忍目睹的真相!
——《哈特福德新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