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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十二月七日,圣诞节前的倒数第三个周末,科防院发生了一件不能算严重但是奇怪的事情。没有人能够确切地分析出到底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才使有的人的生活发生了转变,使一些人和另一些人相互了解。然而确定无疑,它衍生出了很多事情,还催生了几种情感——某种情况下,这是读者最愿意在书上看到的——爱情。一生的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每个人都被迫或无意识地生活在自己的那条笔直的轨迹中,总会有件事情使几个人的轨迹同时产生一点小小的弯曲,有的人凭借这点弯曲逐渐延伸走到了一起,还有一些向外弯曲的人,则越走越远。
这其实是件有头无尾的事情,407 室的一个女生在夜里半睡半醒之间看到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正坐在她床头,等她意识到不对头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然而这件事被闹得很大,之后的一个月里,近半数的女生一入夜便不由得恐慌。政委为此前后盘问过二十多个学生,依然没有结果。夜袭者仿佛山顶的白雪,春天一到便蒸发得无影无踪。科防院的学生也渐渐不再提及此事。新年过后,所有的女生换到了另一个宿舍楼,面对着完全不同的居住空间,继而遗忘了去年冬天的恐慌。然而即使在去年,她们也不过是在幻想着经历恐慌。春天之后她们却一并遗忘了最不应该忽略的女孩,只有她一个人遭遇过这件事。我在大学的一年里认识过她,她的名字叫石云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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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的时间应该是七日的凌晨。据407室的另一个女生马裴阳回忆,她们在七日夜里不到十点就熄灯。按照要求在周末可以晚一个小时到十点半关灯,但是政委那几天不在学校,很多寝室都是过了十二点才陆续睡觉。407 室这么早休息是因为她们第二天要去香山看雪。“以前我们去过香山,”马裴阳说,“那是十月底,没有雪。”当时整座山都被枫叶映成红色。为了摘下来的枫叶,她们还在下山的路上被管理员拦住罚了几十块钱。显然这次看雪令石云睫更为着迷。407室住着四人,彭倩是北京本地的,马裴阳和杨柳郁分别来自沈阳和四平,漫山的白雪她们见多了。只有石云睫来自长沙,打从北京下第一场雪她就觉得,到了冬天,全北京覆盖在棉花糖一样的白雪下,生活被夏冬截成两种状态该是多神奇的情景。
石云睫说起初她并没有睡着,只不过是熄灯之后她没参与其他三个人的谈话而已。以前也是如此,对于407 室的聊天,她通常都是静静地做一个倾听者。并不是不喜欢和别人说话,她只是不觉得在那么一次完整的谈话或一件事里有她自己。她从没想过在世界各色的戏目中有她的一份角色,更没想到会成为朋友谈论的中心。她没有预料到,三个小时后,她成了夜袭事件的主角。
虽然没插进一句话,她觉得自己也是最后一个醒着的。407 室的谈话突然停下来,黑暗中只留有重重的呼吸。她抓着身下的床单想,一定是她们三个先约好一起睡觉的。醒来之前她曾做过一个梦,直到第二年她还能完整地说出梦的内容。梦的地点在开往湖南的列车上,“十五车厢三十四位”。她说那一夜她并未睡着,但在梦境的火车里却睡得很香,直到被急刹车摇醒起身上厕所。十五车厢的厕所是锁着的,她倚在门前守了一刻钟也不见有人出来。“被列车员锁住了。”坐在门旁吸烟的老汉冲她摆摆手。她向下一节车厢走去。那里卫生间的门开着,但是有一个巨大的行李箱横放在里面,上面铺满了扑克。
“他们在打牌呢。”列车员微笑说,“上车的人太多了。”石云睫看看卫生间,根本没有人。她的心忍不住地向下沉。车厢里的乘客寥寥无几,而行走的人却像练太极术一般跨着大步小心前行。“没有多少人呀。”她回驳道。“还没有?”列车员笑了笑说,“地上都躺满人了。”列车拐弯时晃了一下,石云睫打了个冷战。一阵寒风穿透车窗从她眼前吹过。地上是的,她想,随即向坐在座位上零零星星的几个人——望去。叮当!她听见一串钥匙落在地上。顺着声音她看到六十八号位戴帽子的男孩。那男孩也以从帽檐下射出的惊悚目光回望着她。她与这男孩对视了十几秒。她看到他不停地说话却听不见一个字。即使很久以后现实中的事情——都被遗忘,她也会永远记得那种极度惊恐的表情。“就好像终点不是湖南,而是火车穿过隧道,开往炽热的心似的。”她对我们这样形容。梦中的石云睫死死盯着那男孩,没想过问他什么,也未曾启口。或许是他受不了如此锐利的目光,弯下腰去捡钥匙。本来她打算盯紧他,看他起身后手里是不是真的有一把钥匙。但假如梦境也可以算是另一个世界,那么此时很不幸,石云睫在这个世界死去了。她醒了。
梦的幻觉继续缠绕着她。醒来她眼前还是一把钥匙如那夜一般轻轻晃动。黑暗里她眨了眨眼睛,窗外的路灯光反射在长长的钥匙链上。她翻过身,背对着合上眼。“大半夜的不睡觉,”她语句模糊自语,“又来折腾我。”她以为杨柳郁还在跟她闹着玩儿。
杨柳郁在后来的交代材料里对政委承认上星期二凌晨上厕所回来时确实捏过石云睫的鼻子,原因只是她“想测一下到底多久才能醒”。但十二月七日那夜石云睫并没有完全醒来,翻身后她继续享受着睡神的恩赐。可惜这次她没能如愿地返回驶往长沙的火车,而是很莫名地掉进一个透明的球体里。尽管这情景很奇妙,然而她还是多少有些失望地从那个梦的球体里逃了出来。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掉钥匙的那个男孩,对于这古怪的念头她自嘲地笑了。门被轻轻地关上,她觉得只有等杨柳郁上厕所回来,自己才有可能在那次列车上复活。或许是时间太久,或许是耐心不够,等待的途中她窜进又一个梦中。第三个梦简短而混乱,刚一睁眼便忘记了梦的内容。
杨柳郁还没有回来。
石云睫翻回身,盯着门口,把头压在枕下又等了一刻钟,之后她低
声叫了杨柳郁的名字。
“到。”马裴阳在睡梦中回答。
“杨柳郁?”
“到。”
杨柳郁没有回答。石云睫跷起双腿踢了踢上铺床板。床随之摇了一下,彭倩在上铺翻了个身。一束光影贴着墙壁缓慢移动,窗外有汽车急驰而过。她从床上摸到手机,看了看时间,三点四十三分。是不是该永远记住这个时间呢?她下床打开灯,黑黑的屋子忽然变得透明。都在床上!她倒吸了一口气。她坐回床头,审视一遍床上的衣服和钱包,锁上门后她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最后她站起来背顶住宿舍门,咬了咬嘴唇,仿佛尖叫般大喊:“都起来!刚才有男的闯进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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