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敏文集 第十卷 小说·风雨入华年(中)》:
风和日丽的海,狂风急浪的海,一年两年过去了。伍云孚家里的根基要厚实些,而且亲族中有不少土财主。从土老财身上挤油水,要他们出资开当铺,开钱庄还好说。办什么实业,能实得了吗?他们宁可把钱放在手心里捏出水来,也不轻易干这既不见经传又不见祖训的什么实业。两朋友正像俗话说的:“夜晚寻思千条路,白天梆梆卖豆腐。”卖的当然不是豆腐,而是船票。每天白花花的银圆,大叠大叠的钞票从指头上流过,可惜连百分之一也流不进自己的口袋,眼睛熬红了也是白搭。
这年的冬天,轮船在狂风巨浪中触了礁。闷雷一般的撞击声,船身像筛糠一般地颠簸,惊醒正在梦乡的旅客。在这危急时分,人变成了非人,没有人讲人性和人道了。救生艇自然首先落入水手的手里。搏斗,厮杀,叫喊,在大风浪中连上帝也听不见了。小艇上挤满人,疯狂地摇颤着。身强力壮的把体弱的撕扯下去,水手们用小斧子砍断抓住船舷不放开的手。李子昭和伍云孚,一对患难与共的朋友抢上一只小艇。水手们虽然已成了野兽,却没有把斧子砍在同类的头上。他们两个没有斧子,却都有随身携带的长柄刀子。啊,能杀才能生,这小小的武器帮了他们的大忙,他们在船上护住了立足之地,侥幸没有被大浪吞去。
最多只能容纳二十多人的小船,如今挤上了成倍的遇难者。每人随时都有被挤人大浪的危险,所以叫喊和推挤一秒钟也没有停止。不和衷可怎样共济呢。小船在快要驶近岸边的时候不幸翻了。会游水的拼命往岸边挣扎。不会的在浪涛里露几次头,最后大海成了他们的归宿。
两个患难之交确实遇到了患难,仗着年轻力壮,最后都挣扎到海滩上,由于天气很冷,一上岸也都死过去了。当地的渔民救了他们。幸亏渔民是行家,没有立即为他们加温,而是把他们放在冷屋里,一点点灌姜汤,让他们慢慢缓解过来。据后来查明,船上五百多乘客活出来的只有七八个人。
沉船的消息很快传到家乡。船没有了,人呢?生死不明的悬念最熬煎人。那时李恂还只有三四岁,不明白为什么爷爷和伯父天天从外边回来,那么大冷天,脱下帽子还是一头热气;为什么妈妈整天倚在门框上哭个不停,晚上抱他在怀里,还是不停地哭。“妈妈,别哭别哭,我长大了孝顺你……”他也莫明其妙地哭着把头埋在妈妈怀里。这样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接到爸爸的亲笔平安家书,一家老少才有了笑容。
两朋友都来到章奶奶家,在南客房里将养了几个月。煮药,送饭,麻姑姑没少为他们操劳。海龙王没有收留他们,他们痛定思痛,再也不敢在风浪里讨生活了。其实想再干也干不成。这时外国的航船,主要是英国的,也有日本的、法国的,又回到中国,在上万里海岸线上乘风破浪。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过去几年,洋商经过喘息休整,又卷浪重来了,连最大的中国招商局船行都被压得不死不活。姨奶奶自然没有兴趣再办航务,把钞票扔进浪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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