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敏文集 第十一卷 小说·风雨入华年(下)》:
生活的惯性,正如绕日而行的地球,是不可改变的。时局的大动荡引起最初的不安过去了。学生们奔走号呼,本来寄希望于国民政府的出兵抗日,失望了。一般人寄希望于国际联盟,失望了。白山黑水之间,正有抗日义勇军兴起。人们又寄希望于义勇军。各校学生分头向各界募捐,希望借此有助于英雄们。清澈的眼光向那些肯解囊的人致敬,柔嫩的手指把一朵自制的小红花插在仁人君子的胸前。人们又在想:“日本人大概不会过山海关吧。”在这一希望或幻想中,三千里江山已经划出中国的版图。你再也不会想到,古老残破的长城又成为人们心目中的一条防线。感谢上帝,时局的动荡没有引起金银比价的大波动。宗约瑟放心了。丝光棉线的订单已经发了出去,国外的订货单也陆续来了几张。生意人嘛,有了交易等于有了活命的水。只要每天有洽谈生意的营营嗡嗡声,这声音自然压过千里之外的枪炮声。
中秋之后,天朗气清,不冷不热,是一年中最宜人的季节。宗约瑟的深夜祈祷显然上达天国了。他那阴沉的脸色像天空一样开朗了。秋季的鱼汛早已开始。晚了吗?没有,还能赶得上。一直晒在后院的渔网又有了用武之地。商行的饭桌上差不离每天都有鲜鱼摆在大盘里。
前院、中院、后院的花草大部分枯萎了。爬上墙的藤蔓也都蔫黄了。只有雏菊和江西腊开得茂盛,黄色和紫色的笑脸迎人。枯枝败叶当然要清除掉。院子里忽然显得空旷了许多。培真每年下种的时候欢天喜地,此后就每天守候着,等着嫩芽出土,等着开花结果。这里是她的整个世界。眼前她亲手培植的要连根拔掉,她的心情也就似乎到了世界的末日。
小豆豆已经没有看海的兴趣了。他已经咿咿呀呀地向世界发出召唤或抗议。两条摇摇晃晃的小腿开始迈步了。自从上次挨了爸爸的训斥,培真不敢到办公室来。可怜的小姑娘不知不觉有了一个心上人。她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有心心念念地老想着这个人。见不到,心里就发空,发慌。愈是身子不自由,心里愈是自由地幻想。她每次抱着弟弟来到前院,总是心慌意乱,她很想看见他,又很怕看见他。她和小六子一起清除枯枝败叶的时候,很希望他出来帮一手。她不时地眼巴巴看看公事房的门窗,听见打字声,心里跳着,可是他一直没出来。她常常不自觉地把拔出来的枯枝又插回到地里。小六子又笑她:“插回去也活不了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她听了心里打一个冷颤:人也是旧的去了新的来吗?
感情愈是深藏,也就愈烧得炽烈。培真只能用这纯真的毫无杂念的感情滋养自己,根本不想会有什么结果。
培真每次到前院,李恂是知道的。一种矛盾的心情在折磨他。他也是很想和她在一起,又很怕在一起。他在她身上已经越出常规。他不后悔,但很是内疚。他怕,不是为自己,倒是担心那个不近情理的、乖戾的父亲。既然已经决心离去,千万不能再碰撞这天真的小姑娘的心了。他相信日子一久,小姑娘的心会渐渐冷下来。将要离去的事,他不想直接告诉她。为他传递消息的将是向真。
他刚刚收到从上海购得的几本英文原版书。三块银圆才能换得一美元,而每一块银圆都是他的血汗钱。他爱书成癖,每一本都工工整整地包上封皮。书是他孤寂生活中的最好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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