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回合(上)/于敏文集第9卷(小说)》:
老铁高兴得满眼含泪,和几个老伙伴来到高炉南边的空地上,向南跪下,好像儿女迎接母亲,因为“中华民国”要从南边来。她终于来了,是从天上飞来的,气魄可大哩,还带着烫了摩登卷发、嘴唇上涂着口红、穿着寸步难行的桶式裙子的太太。也有从地上来的,一色的美国军装,美国的火箭炮和卡宾枪,可威武哩。这个“中华民国”给工人带来什么好处?物价好像坐了直升机,直线地往上涨。提半口袋“金圆券”出去,换不回半袋子粮米。大员们开始了盗卖机器的竞赛。工厂变成一个大贼窝了。哪里想到,跪着接来的是这么一个“民国”。老铁四十七岁这年,是他心里最黑暗的一年,一线希望都没有了。“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一扫光。”这说的是蒋匪帮的中央军。老铁赌气回了家,不上班了。
不上班也得想个活路啊。他把个破家兜底一翻,可变卖的全变卖了,买了一辆铁轱辘的平板车。天蒙蒙亮起来,趸一车青菜,和大女儿云花一推一拉,沿街叫卖。要了大半辈子手艺,哪里干过这种营生,叫出来的腔调也不好听。这人做生意有个特点,买的时候不会杀价,卖的时候又不会耍谎。遇到买主一还价,他不好意思争论,就赶快出让。秤菜,也是秤尾巴撅得老高。碰到穷哥们一时没钱,又一把一把地送给人家。
云花在一边瞅着,一肚子没好气,把秤盘子一撂,说:
“爸呀,人家卖菜,好歹能养一家人。咱们卖菜,苦干两天不够一个人吃的!”
老铁嘿嘿地干笑一声:“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爹亲娘亲,穷哥们更亲。几棵青菜嘛,谁吃了还不是吃。”
大海一般的心胸,不幸血本只有那么一滴,不几天都赔光了。他用铁轱辘车推起两个小女儿,让宋婶和云花步行,一家人下乡,投奔姥姥家来了。他生意不成,想当农民了。眼不见,心不烦,弄二亩地种种,自己打粮自己吃,只求心里舒坦。这时乡下正闹土改,斗了地主,分了田地。老铁做工是把好手,种地可是外行。人家小苗都老高了,他地里还不见影哩。一气之下,又推起铁轱辘车,一家人又回了城市。铁轱辘车成了无用之物,扔在一边锈着去了。
一九四六年的秋天,老铁家断粮了。他把铁轱辘车推上小市,可这时候有谁买它呢?这天夜里,他饿的肚子里直唱曲儿,听见灶坑里窸窸窣窣,不知是什么。天明一看,不知是什么时候钻进来的一只小野兔。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家人登时有了精神。老铁噌噌地磨了刀,宋婶和三个女儿观阵。他抓住小野兔,觉得那柔软的绒毛下面有一个小东西在怦怦地跳动。小野兔两只耳朵竖得笔直,带白须的小嘴唇颤颤抖抖地掀动,两只圆圆的红眼睛怯生生地直瞪着,似乎在向他求告。揍日本鬼子,他有胆量,对付这个弱小的东西,他可下不了狠心。宋婶一向是百依百顺的,大女儿云花也觉得这小兔又可怜又好玩,宁愿留下它,给两个妹妹玩儿。
正在这时,进来一个瘦格棱棱的人,名叫贾二立。这机灵的人儿一看这情景,心里早明白了一大半。
“嗬,美味啊!哪来的?你这染了红尘的沙弥,还破不得五戒?把它交给我,我死了不怕下油锅。”
贾二立说着,不管三个女孩怎样反对,一手揪起小野兔的两个耳朵,一阵风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叫夏玉芹捧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兔子肉。他送来的只有三分之一,自己享用了三分之二,还饶上一张柔软的兔皮。宋家有好几年不知道肉滋味了,如今五口人围着这碗香喷喷的兔肉,又解馋,又救急,也就不再想小野兔的不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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