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丁中浩那年,我的才华还像喷在白墙上的猪血一样醒目。
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的二文女青年,我行事总是很低调,一般索要稿费都是低声下气地哀求编辑小哥:“您就当打发要饭的,拿人民币照准我的脸儿使劲扔……”可是土人也得有个泥性儿吧,有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发作了,我顾不得图书馆里众目睽睽,拍着桌子高声臭骂他是混账王八蛋:“……向我要稿子的时候不择手段,裸聊换签约,出版之后就尾巴一卷跑得没音信儿了!”编辑小哥唉声叹气地回答说:“发稿费这事儿不归我管,要不我再给你裸一个……”
“滚!就你那两肋排骨,被人看是一种福利!”
我愤怒地挂断手机,走出图书馆,抬眼发现下雨了,无伞。正蹲在墙角怅然望天,身后缓缓走过来一个持伞的清秀少年,温和地对我说:“同学……”——恰逢此时我横下心冒雨而归,迅猛地长身而起,正好一记结实的头锤撞在他脸上。可怜他刚刚深情款款地朝我俯下身子,紧接着就“嗷呜”一声痛呼扔开了伞,双手捂着脸后跃半丈,颀长的身量瑟缩而颤抖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非常抱歉。每年因低估我的身手而受伤的总有几个。
少年用手紧捂着面部,双眼泪水长流,缓了好长时间才腾出一只手捡起地上的伞,艰涩地把刚才那句话说完:“同学,没带伞吗?我送你吧?”
同学?我斜睨过去:“我二十八了,借书卡是在你们学校门口捡的。”
少年怔怔地抹去了泪花,看神色很想转身走人,又无法说服自己纯朴的内心,只好挣扎着问:“你的头没事吧?”
我摸摸头:“没事,别说你那鼻子,板儿砖我都是一磕两断!”
一边说,一边刺溜钻进他伞底下:“我住在向阳街,你送我到公交车站就行了,谢谢。”少年惊愕而略带羞涩地点了点头,撑开伞,为我遮着雨走向遥远的车站,一路上都低头不语,可能正在心里暗骂我八辈儿祖宗。
我不禁宽慰地笑了:没有用的,小正太,“厚颜”是我的绰号,“无耻”是我的本名,没让你跋山涉水送我到家门口就算姐姐我今天日行一善了。
“小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我殷勤地问。
他不悦地瞟了我一眼:“丁中浩。”顿了顿,又认真辩白:“我不小了,下学期就大四了。”
“是不小了,已经可以合法思春了,真是失敬呀。”我敷衍道,专心地提起裤角,踮着脚在越发肆虐的雨水里前进。
丁中浩嘴角抽搐两下,明显想收了伞跟我翻脸,但终于拗不过自己良心的拷问,硬生生忍住了飞起一脚把我踢出伞外的冲动,改口问我:“嗯……刚才在图书馆我注意了你好久,你都快要把半个楼层翻过来了,在找什么书?”
“找一本……”我犹豫了一下,随口回答,“菜谱。”
“怪不得你身上一股葱花味儿,原来是个厨子,真是失敬。”他老实不客气地回敬我。
您瞧这孩子,看着挺憨厚的,嘴巴好生歹毒。
匆匆踏上站台时,我崴了一下脚,丁中浩扶了我一把,我道谢之余不免满腹牢骚:“谢谢啊……雨天实在很烦人,我就不理解为什么要下雨。”
丁中浩垂下头来瞥了我一眼,淡淡道:“雨是风的眼泪。”
多么富有文艺腔啊,我一听此话就警觉起来,迅速退开两步与他保持距离,紧接着摆了个太极拳起手式护在胸前。
——阿宝说过:珍爱生命,远离二文青年,搞文艺的文学小青年们的脑筋早就被柏拉图那孙子忽悠瘸了!
阿宝是我两年前的同事,同居了大半年,后来奋力跳槽去到上海,从此音信全无。此妞肤白貌美气质佳,一天,她勾搭了个中文系的白面小生,在电话里羞答答地告知我,“今晚不回来睡了”。结果半夜两点客厅异响,似乎有人破门而入。我起床开灯一看,阿宝面目狰狞,衣衫不整,紧攥着双拳坐在客厅地板上撕心裂肺地喊:“狗日的!那孙子脑壳绝对让驴踢过!居然在老娘身边直挺挺坐了半宿,还结结巴巴地对我念什么‘心悦君兮……’,要不是念在吃童男补眼睛的分上,老娘立马抽身走人!”
身为公司里才貌双全的一对儿姊妹花,经常有人羡慕地问:“你们的生活一定充满了诗情画意吧?是不是连说话都很文气?”阿宝一直诚恳作答:“极为偶尔的文气,其实我们日常对话很粗鲁的。”
其实,何止对话粗鲁,我和阿宝自菜场归来时,常常双肩各扛一麻袋打折红薯健步如飞。某日鸡蛋促销,我俩去排队扒抢,从超市出来时发现下雨了,于是人手一袋儿鸡蛋冒着雨往家走。我安慰阿宝:神仙眷侣,雨中漫步,这副场景一定羡煞旁人。阿宝接口说,是啊,大家都羡慕地说:快看那俩傻逼没带伞……
丁中浩没有发觉我的怵惕,他收了伞,伸长手臂递给我:“拿着。”
“不用了。”我发自内心地推辞。我很不愿意像个许仙似的,因为借一把雨伞而成就一段流传千古的人兽奸情。
可他硬把伞塞到我手里,用命令的口吻:“拿着!”
推了两把,没推开,我也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他演练太极推手,只好窝窝囊囊地攥着人家小正太的雨伞,自觉形象很猥琐,似乎是一个骗子,而这低级的骗子既不图财也不图色,就图人家一把二手黑雨伞。
幸好车子来了,我匆匆拎着伞踏入湿漉漉的闷热车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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