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以《易经》牵引情节,通过对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人物的穿插描述,讲述了一种反转过来的“历史”——同盟国在二战中战败,美国被德国和日本分割霸占,探讨了正义与非正义、文化自卑和身份认同,以及法西斯独裁和种族歧视给人类社会造成的后果。
弗兰克·弗林克住在海斯大街。他躺在床上,琢磨着该怎么起床。耀眼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在滑落到地板上的一堆衣服上。他的眼镜也在地上。会把眼镜踩碎吗?换条路径去盥洗室。爬过去还是滚过去?他头疼,但心里并不难受。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他下定决心。什么时间了?他看了看梳妆台上的时钟。天哪,十一点三十分!但他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被解雇了,他想到。
他昨天在厂里做了件错事,竟然对温德姆-马特森先生大发雷霆。温德姆扁平脸,鹰钩鼻,手上戴着钻石戒指,裤子上是金拉链。换句话说,他是个强权人物,是个君王。弗林克的大脑昏昏沉沉,思绪不断。
不错,他想到,他们现在一定让我上了黑名单。我的技术一点用都没有——我没有自己的业务。十五年的经验付诸东流。
现在,他得去劳工认证委员会重新认证自己的工作类别。他从未搞清楚温德姆-马特森和皮诺克斯政府究竟是什么关系——皮诺克斯政府是位于萨克拉门托的美国白人傀儡政府,所以无法估量他的这位前雇主能对真正的当权者——日本人——产生多大的影响。劳工认证委员会由皮诺克斯政府负责管理。他将面对四五张白白胖胖的中年人的脸,跟温德姆-马特森的一模一样。如果不能获得认证,他可以去日本的一家海外进出口商会上诉。这家商会在加利福尼亚、俄勒冈、华盛顿,以及被划在太平洋沿岸国版图里的内华达部分区域都有办事处。但是,如果在那里也上诉失败……
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古老的灯饰,脑子里转着种种不同的方案。他可以溜过边境,进入落基山脉国。但那儿和太平洋沿岸国结成了松散的联盟,可能会将他引渡。到南部去怎么样?他的身体畏缩了一下。哎,不行。他是个白人,在那儿应该有很大的生存空间,机会甚至比太平洋沿岸国这儿还要多。但是……他不想去那儿。
更糟糕的是,南部和德国在经济和意识形态等方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弗兰克·弗林克是个犹太人。
他原来的名字叫弗兰克·芬克,出生在东岸的纽约。一九四一年苏联垮台后不久,他应征加入美国军队。日本占领夏威夷之后,他被派往西海岸。二战结束后,美国被划分为若干殖民地,他就落脚在日本殖民地这一边。如今,十五年过去了,他还一直住在这儿。
一九四七年,在签订《投降条约》的那一天,他几乎像疯了一般。他对日本人恨之入骨,发誓要报仇雪耻。他把服役时用的枪上了油包扎好,埋在地下室里三米多深的地底下,等待他的战友们起来反抗的那一天到来。可是时间会治愈一切创伤,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现在回想起当初复仇的念头,想起那场大屠杀,也就是皮诺克斯政府和它的主子进行的大清洗,他感到自己好像是在翻阅一本中学时代褪了色的年鉴,正翻到少年时代激情澎湃的那一页。弗兰克·“金鱼”·弗林克想当古生物学家,发誓要娶诺尔玛·普劳特为妻。诺尔玛·普劳特是一个绝顶漂亮的女人。他曾经真的发过誓要娶她。但这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就像听弗雷德·艾伦的广播或者看W. C. 菲尔兹的电影一样。一九四七年以来,他看到过或交谈过的日本人也许不下六十万。最初几个月之后,他就再没那种想要对他们每一个人动武的念头。纯粹是由于没什么必要。
且慢。有一个叫大村的家伙,他在旧金山市中心买了许多房产,用来出租。有一段时间,他曾是弗兰克的房东。总有颗老鼠屎,弗兰克想,一个从不知悔改的贪婪狡猾的家伙。他把房子隔得越来越小,租金提得越来越高……大村榨取穷人的血汗,在五十年代大萧条时期,对穷困潦倒、无业可就的退役军人更是毫不手软。但也正是日本的一个商会制止了大村牟取暴利的行径。日本人的民法严厉苛刻,但公正合理。现如今,像大村那样的违法行为已经再没听说过了。这要归功于被占领土上那些日本官员的清正廉洁,特别是战时内阁倒台之后派驻过来的官员。
想到日本商会的朴实、自律和诚实,弗林克又有了信心。即便是温德姆-马特森这样的人,也会像只讨厌的苍蝇一样被赶走,管你是不是温德姆-马特森实业公司的老板。至少他希望是这样。我竟然开始相信所谓的太平洋同盟共荣圈了,他自言自语道。太不可思议了。回想起前几年……我还认为这个太平洋同盟共荣圈一定是个幌子,不过是空洞的宣传而已。但现在……
他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盥洗室,一边洗漱刮脸,一边听收音机里的午间新闻。
“我们不能嘲笑这种努力。”在他关掉热水龙头的当儿,收音机里传来这样的号召。
是的,我们不能,弗林克痛苦地想到。他知道收音机里指的是什么努力。不过,这件事确实有好笑的地方。一想到笨头笨脑、性情暴躁的德国人在火星上走来走去,行走在人迹未至的红土上,怎能不让人发笑?他一边在下巴上涂肥皂泡,一边哼着一首讽刺小调。上帝啊,万能的主宰,你也要把火星变成集中营吗?那里的天气真好。那里的天气虽好,可是——
收音机里继续说道:“共荣圈里的人们一定要停下来想一想,我们寻求公正合理,一分义务责任,一分回报,这样做是不是……”统治阶级典型的套话,弗林克心想。“……我们已经成功地预见到人类的前景及发展趋势,不管他们是日耳曼人、日本人还是黑人……”
他穿衣服的时候,还愉快地想着刚才那首讽刺小调:那里的天气虽好,可是没有空气,人就会憋死……
但事实确实如此。太平洋沿岸国从未进行星球殖民活动。他们正忙于南美洲的事务,忙得不可开交。当德国人赶着把庞大的工程机器人运往太空的时候,日本人正在巴西内陆烧毁丛林,竖起八层楼高的泥砖房,给先前只知野蛮厮杀的土著人做公寓。当日本人升空第一艘宇宙飞船的时候,德国人差不多已经占领了整个太阳系。在历史书上记载的往昔岁月里,当欧洲列强完成了海外殖民,建立起各自的殖民帝国时,德国人错过了当时的机会。但是,弗林克想,这次他们不会落后了。他们吃一堑,长一智。
然后他想到了非洲,以及纳粹在那里的实验。想到这,他的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了,僵住片刻之后,才又继续流淌。
那一大片空旷无垠的废墟。
收音机里还在继续:“……我们必须把世界各民族的基本物质需求放在首位,这样的考虑让我们感到十分骄傲。他们潜在的精神追求必须……”
弗林克关掉了收音机。稍稍平静之后,他又把收音机打开。
惨遭厄运的非洲,他心想。那些被灭绝的部落亡灵。把他们彻底消灭,是为了建造一个——什么呢?谁知道呢?或许柏林那些当权的设计师们也不知道。一帮机器人正在建设着,苦干着。
建设?不,应该说是碾碎。他们是古生物展中的食人者再世,正忙着用敌人的头颅做杯子。整家人都在勤劳地把头颅里的东西挖出来——活鲜鲜的人脑——首先是把它吃了。然后把人腿上的骨头做成有用的器具。真是勤俭节约啊!想想他们不但要把仇敌当餐食,还要用他们的头颅当餐具。真是第一流的能工巧匠。在柏林大学的实验室里,史前人穿着无菌白大褂,拿其他人的头颅、皮肤、耳朵和脂肪做试验,看能有什么用途。是的,博士先生,发现了大脚趾的一个新用途。看,可以把大脚趾的关节改造成香烟快速打火机中的装置。现在就看克虏伯先生能不能大批量生产了……
古代巨型食人者又将人丁兴旺,再次统治世界。想到这,弗林克不禁毛骨悚然。我们花了一百万年时间让自己摆脱野蛮,现在野蛮人又回来了。如今,他们不仅仅是我们的对手……而且是我们的主人。
“……我们要感到惋惜。”收音机里,来自东京的矮小胆怯的日本人还在继续说。上帝,弗林克想,我们称这些家伙为野猴子,一群刚开化的罗圈腿猪猡。他们搭起煤气灶,就为了把自己的老婆熔了做封蜡。“……过去,我们也常常对这种疯狂的行径给人类带来的巨大浪费感到痛惜,把这么多平民送到不受法律管辖的地方。”他们日本人特别擅长法律。“……一个人人皆知的西方圣人说:‘如果一个人拥有了全世界,却因此丢了自己的灵魂,那这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呢?’”收音机里的声音中断了,弗林克正打着领带,也停了下来。这是清晨的洗礼。
他想通了: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向温德姆-马特森妥协。不管有没有上黑名单,只要我离开日本人的地盘到南方去,到欧洲去,或者到德国控制的任何地方去,都是死路一条。
我得向老温德姆-马特森让步认错。
弗林克坐在床上,旁边放着一杯热茶。他把《易经》放好,从装《易经》的皮套里取出四十九根蓍草。他沉思入定,想好自己要问的问题。
然后他大声问道:“我如何才能和温德姆-马特森达成和解呢?”他把问题写在一张便笺上,然后把蓍草在两手间移来移去,直到他得到第一爻——初爻,一个“八”。六十四卦中的一半就被否决了。然后他按照同样的步骤得到了第二爻。他对这套流程已经非常熟悉。一会儿工夫,六爻都有了。卦象呈现在他面前。不看卦图他就知道,这是谦卦第十五。要谦逊。啊,低下的将被抬高,在上的将被降低,有权势的家族将遭受屈辱。他也不用查《易经》的卦辞,因为早就熟记于心。谦卦是一个吉卦。神谕给他带来了吉兆。
但他还是感到些许失望,因为第十五卦有点虚幻,没什么实际内容。他当然应该谦逊。或许卦象自有其道理。毕竟,他不能对温德姆-马特森施加任何影响。他不能强迫温德姆-马特森重新接受他,只能按照第十五卦的提示去做。在这样的时刻,只能请求和希望,并且满怀信心地等待。到时候,上天自会提升他,让他干回原来的工作,或许还会让他得到更好的位置。
他没有爻辞可读,因为没有九爻或六爻。这是个静卦。没有动爻就没法变卦,他的问卦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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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
这是本十分出色的小说,对《易经》的应用尤其让人着迷。推理、悬念、技巧、哲理、情节和角色,无一不到位。——艾弗拉姆·戴维森
通过对一系列不同人物的塑造,菲利普·迪克讲述了真实和虚幻的生活及历史。——《出版人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