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克劳德·瓦金肖是基托思顿修一瓦金肖家族唯一幸存的男性继承人。他的祖父——家族中的最后一位领主——被当时吸引了众多苏格兰乡绅投资其中的达连湾探险计划①所诱惑,将他唯一的儿子,克劳德的父亲。送到了一艘停泊在卡茨达克补充给养的轮船上,并在他身上押上了价值超过全部家产的赌注。因为不想以这个领主家族的详细记载劳烦读者,我们将力求简洁,故略去克劳德童年的家族史。就在克劳德的父亲漂泊海外,克劳德刚刚一岁的时候,他母亲听说自己的丈夫和许多同伴被困在海岸边蚊虫肆虐的沼泽地带,因贫病交加而丧生后,悲伤过度以致撒手人寰。此后,老领主变卖了基托思顿修村的房地产,带着孙子克劳德退居到格拉斯哥,在卓盖特大街的艾尔德巷租了一间备用房的顶层居住。在这场变故中,他唯一能留下的仆人,更确切地说,唯有一个仆人他不能遣散,这就是曾做过他儿子保姆的上了年纪、体弱多病的玛吉·多比。四十多年来,她一直在他的宅院中辛勤地劳作。如今,玛吉把当年照顾克劳德父亲的那片爱心丝毫未减地转移到了小克劳德身上,特别是在她的主人遭遇灭顶之灾后,也就只有她能照顾小克劳德了。
即使在玛吉最美好的年华里,她的魅力也不过体现在温和善良的性格上;而如今,她为这祖孙俩操劳忙碌,人更是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时光让皱纹逐渐爬上了她的脖子,又压得她的身体几乎弯成了一个圆环。然而,年迈衰老、弯腰驼背的玛吉依然拥有可以赢得一个更为宽厚慷慨的孩子的喜爱的素质。她的父亲曾是基托思顿修村的一位小学校长,在他的教导下,玛吉——用当时的话来说——在被送到这世上找面包之前,已经学到了一些超出寻常妇女家务范畴的知识。因此,她不仅能教这个孩子读书、写字,甚至还能教他一些算术知识,特别是加法和乘法口诀。玛吉还知道许多神怪传说和浪漫传奇。当年她那栩栩如生的讲述曾激起小克劳德父亲的探险兴趣——谁料他竟踏上了一段梦魇般的探险之旅。不过性情不太乐观的小克劳德对这些故事不屑一顾,他从小就觉得伦敦市长惠廷顿和他的那只猫①的故事远比威廉·华莱士爵士对苏格兰的功绩有趣;在他看来,《带上你的旧披风》要比《切维·切斯》合乎情理一千倍。至于那些沉闷乏味的歌谣,《森林中的花朵》比《树林中的婴儿》好听,《吉尔·莫里斯》比《死亡与夫人》更令人厌倦。
孤独的老领主没能在这所偏僻简陋的小镇居所里安享天年,他容貌和举止上的变化很快就显现了出来。他曾经忙忙碌碌、精力充沛、交际广阔;但自从听到儿子遇难、家财尽失的消息那天起,他就变得沉郁且倦怠,无论是生人还是熟客一概避而不见。
有时,他会沉默地呆坐整整一天,甚至注意不到小猫般蹦跳嬉闹着的孙子;有时他也会去抚摸那孩子,以超过祖父的深情去爱抚他;可是当孩子紧紧拥抱他的双膝时,他却又怒气冲冲地将孩子推开,烦躁地匆匆离开房间。他那令人尊敬的仪态不见了,衣服开始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的脸上失去了血色,面容憔悴枯槁,腿瘦成了芦柴棒。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已不情愿甚至做不到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从那把老扶手椅上站起来——他从早到晚地坐在上面,将他那白发苍苍的头垂在胸前。一天晚上,当玛吉准备扶他去就寝时,发现他已去世多时了。
葬礼之后,玛吉带着身无分文的小克劳德搬到了盐市的一间阁楼里,靠织袜子勉强维持着自己和这个小孤儿的衣食用度——年老体弱、腰弯背驼的她无法靠纺线挣来更多的钱。置身这样的处境中,玛吉曾一度被贫困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但她依旧对命运充满信心,时刻保持着整洁得体的外表。
只有在夏季那些宁静的安息日夜晚,她才会尽情欣赏这里的乡村美景;她总是牵着小克劳德的手,沿着怀特希尔的山顶散步。她喜欢这样的散步,或许是因为这让她又回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些幸福美好的日子;当她把属于小克劳德祖先的丘陵和土地指给他看时,总是勉励他,要千方百计地把它们从新主人手里夺回来。她的告诫通常在描绘克劳德的祖先留给子孙的恢宏家产中结束。
一天下午,正当她描述着克劳德家的祖产时,格拉斯哥市长高伯斯和他的夫人来到了这里。
市长大人是个养尊处优之人,他和夫人此行的目的是为他们一直商议修建的乡村别墅选址。这对夫妇相貌富态,举止庄重,与这位丈夫的官员身份很是相配。
高伯斯夫人穿着一件黄色绣花锦缎外衣,华丽地绣满了花朵,其中几朵牡丹花格外醒目,看上去雍容华贵;但是她那造型生动的褶裥袖口和图案繁复的蕾丝荷叶裙边,连同她宽大的羊毛围巾和时尚的女帽,以及白貂皮镶边的蓝缎子披风,作为当时备受格拉斯哥贵妇们追捧的华丽服饰,恐怕只有某位卓越画家的传神之笔才能加以展现。
高伯斯市长本人的衣着与他的尊贵身份以及他夫人的阔绰装扮极为相称:的确如此,即使他没有戴着彰显尊贵的金链子,也不难断定他是一位对自己的权威表现低调的重要人物。尽管这已是潮湿闷热的七月,他还是在黑丝绒官服外面披了一件深红色斗篷。他的脸上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自得神态,充分显示出他在自己和别人家的丰盛餐桌上的具体收获。他一边走,一边以一位官员的庄重神情摇晃着手中的金头手杖。
看到显示格拉斯哥气派和繁荣的如此精彩的范例,克劳德充满了好奇和敬畏,但玛吉马上指责了这个少年流露出的艳羡态度。
“他们不值得一看,”她说,“你要是见过基托思顿修的最后一位夫人——你那极受人尊敬的祖母和她的两个妹妹,你会大开眼界的。她们穿着带有裙撑的漂亮长裙,手拿羽扇,仨人站成一排,整条卓盖特大街无人能比!她们是真正血统高贵的夫人,不是你现在看到的这种新晋的夫人。对她们来说,随处走动、被雨水浇个透湿都是很轻浮的行为;若是看到格拉斯哥市政官,她们一定会紧闭房门不出面的——不,克劳德,我的孩子,你一定要把眼光从这束缚你的小镇放出去,你永远都要记住,矗立在这儿的丘陵本该是你自己的;只要你能做到衣食无忧,去找寻比那位所罗门一般的高伯斯市长的荣耀辉煌更可靠的东西,它们就有可能回到你手中——嘿,先生们,他现在是多么骄傲呀!但是如果明天我听说这位尼布甲尼撒二世已经去喂猪了,带着离婚文书被赶到破产后的贫瘠牧场上,我可一点儿都不会觉得奇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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