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大了以后想当鲸鱼
最近我越发感到困扰,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出生于1998年6月5日,不出意外的话,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我就十七岁了,我快要长大了,可是目前为止还没有一点梦想成真的迹象:为什么我还不变成一头鲸鱼?
从幼儿园开始,老师们就不厌其烦地询问我们:啊——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啊——你的梦想是什么?啊——梦想很重要,啊——很好!科学家;啊——很好!艺术家;哇哦,我们这里还有一个音乐小天才要做歌唱家??老师们背着手,从讲台左边徘徊到右边,目光带笑。
我高高举起手,手指在阳光里熊熊燃烧:老师,我长大了想当鲸鱼。
班里一阵哄堂大笑,笑得我心室震颤肺泡爆炸。我感到很受伤,收回自己的手,怯怯地看着老师。我那时候就读过很多书了,包括《十万个为什么》《你应该怎样成为优秀的小学生》以及《幼教行为指导法则》等等著作。我期待着她摊开手,拍拍我的头,对全班同学说:小朋友们,曹安洁有自己的梦想,只不过是和别人的梦想不同,我们不应该嘲笑她,我们应该鼓励她。然后春暖花开,多年以后曹安洁真的成为一头鲸鱼。
可惜她没有,她笑出的硕大鼻涕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光芒让我记恨很多年。
我为什么不能成为一头鲸鱼?我问自己,因为我不敢再问别的人。
为什么别人的梦想,比如说,成为一名银行家,都有人鼓掌有人喝彩有人带着赞许的目光轻轻颔首微笑致意说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有出息?为什么?难道他们不知道一个银行家的富有意味着多少人的穷困潦倒吗?难道他们不知道坐在那么高的位置上,风有多大有多冷?难道他们为了让别人觉得自己过得好,连自己真的过得好都不再重要了吗?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一头鲸鱼?
我犹记得那一幕:自己躲在楼梯间,偷看穿得花枝招展的表妹在一群家长前扭来扭去,先唱了一首《小燕子》,又跳了一支《甜蜜蜜》,最后脆生生地朗诵了一首《静夜思》,家长们鼓掌的声音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头搁浅在沙滩上的鲸鱼,奄奄一息。
在表妹背手带笑等表扬的时候,我推门进去。动作很慢,我缓缓蹲下,听见秋裤撕裂的声音。双膝及地,然后双手撑地向前滑去。我趴在地上,伸直双腿,再把两只手并在裤线上,我用额头及地,然后弯起腿弓起背蜷起身子,蹬腿,蜷起身子,蹬腿,蜷起身子。我把平衡掌握得很好,始终只有半边身子着地,我可以自由地呼吸,我知道我一定可以自由地呼吸。
??毛衣和地板摩擦,窸窣有声。表妹没有说话,妈妈没有说话,爸爸没有说话,我姨和姨夫没有说话。我停止游动,静静等待着哄堂大笑。灰尘在光线里不断沉降,太阳角度变幻。我多希望他们笑一下,哄堂大笑,至少让我觉得,作为一头鲸鱼也是可以受人欢迎的。可是他们没有。我翻了一个身,用脸对着他们。以我的角度来看他们的脸呈现九十度的扭曲,非常滑稽。我最后尖叫了几声,像是电视里的白鲸那样。
始终一片寂静。
当天晚上,我就被送入安定医院儿童科室。
急诊。妄想症,住院治疗。从办理住院手续到值班医生查房,我都表现得那么正常,正常到护士长愿意给我多塞一块巧克力,百无聊赖的小护士都愿意来和我聊天。而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我就坐在床上看天花板。这是多么讽刺啊,病床的正上方贴着一头卡通鲸鱼,低劣的宝蓝色,生硬的线条,它二十四个小时七天里不间断地对我微笑着。我知道住在这里反抗是没有用的,多么沉着冷静思维清晰地阐述自己没有病的事实都是没有用的。我就一天天等待着时间过去,不断接到好消息。比如说主治医生怀疑我是因为精神压力过大才发病的,于是我妈就把我所有的课外班退掉了;比如说同学听说我住院了,虽然我父母出于面子的原因没有告诉他们是精神病院,同学们还是通过老师和家长的途径给我送来好吃的。总体来说,在精神病院里我过得还算快活。
可是你们人类世界就是这样的,快活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很快我就出院了。主治医生认为我病情稳定,并且在问及“你长大了以后想做什么”的时候,我会合上手中的书本,微笑:“我长大了想当作家,我想写出这世界上美丽的诗篇。”
说那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沉重庞大的身躯在沙滩上搁浅,海浪越来越弱地拍打在我的身上,我一点点变得干瘪,而下腹已经被沙粒割破。我流了血,血变成红彤彤的太阳在窗口升起。书里面小美人鱼是在这样的太阳下变成泡沫的,而作为一头鲸鱼,我正在一点点变成人类。
然而我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
我数学学得不好,语文学得不好,没有一科学得好。如果非要说我上的这十几年学让我学会了什么的话,那就是一定不要放弃自己的梦想。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你们人类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不过,并非所有的梦想都要挂在嘴上,我始终牢记精神病院里那个坚称自己是超人的小男孩告诉我的话:你没有必要让所有人知道你未来会是什么样的,你只要把现在的自己展示给他们看就好了。他说得很对,至今还在我心里回响,可惜的是,他在不久后因为坚持自己只有从楼上飞下去才能变成更高一级的超人,而摔死了。
所以,当别人再问起我的梦想时,我还是会像在精神病院里那样答复:以后我想当作家,写出这世界上最美丽的诗篇。父母都很欣慰,看到我成日对着电脑敲敲打打,穿梭于书店与图书馆之间,他们非常欣慰,非常高兴。
哪怕是最好的朋友,我也很少跟她们提及鲸鱼了。有时候我会编出一个小说人物跟她们谈,问问她们:如果有一个人想变成鲸鱼会怎样?我不知道她们的认真是对于变鲸鱼还是编小说,总之她们眼睛里的光芒与太阳下老师的鼻涕泡之光截然不同。
“她又没见过鲸鱼,怎么成为鲸鱼呢?”她很认真地问我,指着我笔记本上歪歪扭扭的字。
“可是在你想成为科学家之前,你见过科学家吗?”
“我从电视上和书里看到过啊。”
“我??她也从电视上和书里看到过啊。”
沉默良久,她抬起头,一丝不苟地说:“对,你说得对。”
我颇感欣慰。
但是最近我还是越来越困扰了,时间太折磨人了。记得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发誓要成为这世界上最坚强的十五岁鲸鱼,而过了没几天,非常讽刺地,我就过了自己的十六岁生日。现在我十六岁也已过了大半,马上就要十七岁了,十七岁之后就要十八岁了,十八岁之后我就要老了!
时间折磨人啊!
真正想成为作家的同学,现在已文采斐然,初露端倪了;想成为科学家的同龄人,现在也会捣鼓一些奇妙的东西了;想当程序员的,已经会编程了;想当商人的,已经知道做些小本买卖了??我们都要成年了,而家长们都说,长大以后你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的。我马上就要长大了,可是什么迹象都没有。我的手没有一天天变成巨大的鱼鳍,没有越长越厚的脂肪层,牙齿没有变成鲸须,目光也没有变得越来越温柔,反而,我的脑门开始长青春痘,一颗一颗亮晶晶。
也不是没想过:如果长大后梦想没实现,我会怎么样?不会怎么样,只是会感到非常遗憾。如果人一辈子都没有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话,那就没有做吧。如果还可以活第二次,也许我们还能有资格评判人生的好坏,可是我们只能活一次,所以就随便吧。草稿,打成什么样都没人在意的。
有一次,在网上看到了一个很好玩的视频。一头鲸鱼,死去很久了,躺在沙滩上。因为死亡,腹腔内大量气体没有办法排出,在膨胀了一定时间之后,爆炸了,内脏碎肉飞得到处都是。听说那片海滩臭了很久,过往的人类掩鼻而行。
1.废墟
城堡倒塌的时候,飞起的烟尘把周围的镇子都埋葬了。星辰悄无声息地升起落下,月亮在夜色里一轮一轮翻滚着。燕子衔了南方的谷粒来,又带着一翅的寒风去。一年又一年,废墟还是废墟。
他们都说,公主和王子死的时候,手是紧紧牵着的。方圆几百里的游吟诗人于此开始成百上千年地歌唱爱情。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当时王子想跑,但是公主紧紧拉住他,说,我爱你,不要跑。王子陪葬给了爱情。也有女巫道出事实的真相,她说爱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她在教堂前冲天的火堆上尖声叫出的,还是这一句话。
附近居民天天从废墟边路过。他们的稻田在废墟边,绿油油,金灿灿,光秃秃。他们的小房子也在废墟边,红屋顶,蓝屋顶,绿屋顶。孩子们从废墟边走过,长得很丑的狗在他们之间蹦蹦跳跳,时而狂吠,时而沉默。老人们肩并肩站在废墟前,一个扶住另一个的肩膀,扬起拐杖,指指点点:你看呐,听说这儿的白鸟,都是王子与公主爱情的化身。
时间又过了很久,村民始终像是守着一颗种子一样守着废墟。可谁也不知道那颗种子到底能长出什么东西来。考古学家与商人来来去去,这儿的人一天天长大一天天老去,一次次生一次次死,死神的海浪把他们吞没又带来了新的他们,可是,大家还是守着废墟。
在下了连着七年的暴雨之后,这儿的人都长出了尾巴,改小虾米和虫虫为主食。雨停的那天,全镇人都在久违的日出里,看见废墟在轻轻地颤抖。幅度很小,声音很轻,不比春风里的柳叶,但是,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游到废墟前。
太阳红彤彤的,像睡了很久的觉,有些发晕一样颤悠悠地向天上升去。湿漉漉的废墟在一声闷响后炸开了,堆在那儿上千年的砖块和碎片,像是被人吹了一口气的尘埃一样,忽地向四周散开,中间露出一个空当,如秃头老爷爷的头顶。
在那儿,我们的王子,那个陪葬给爱情的王子,站得笔直。他鼻梁挺拔,嘴唇单薄没有血色,但谁都能从他坚毅的神情中看出,几千年过去了,王子已经变成了无比荣耀的骑士,而公主——什么公主!早已从腐肉变成白骨,白骨变成尘埃。镇民都不敢说话,柔柔地舞着半透明的尾巴与鱼鳍,你看我,我看你,用眼神交换喜悦的心情。
王子登上废墟,高扬起手中锈迹斑斑的长剑,神情沉静而勇敢。
2.雨夜
巷口,一颗古旧的大灯泡亮着,投下一束暖黄色的光。蛾子浅色的影儿在光柱里飘零。
他推着嘎吱嘎吱的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小巷里。刚下完雨,坑坑洼洼的地上攒着许多小水坑,泛着光。幸好泛着光,不然他这双皮鞋可要毁掉了。他鼻梁上的眼镜止不住地往下滑,或许是冒了虚汗。
小巷的人们睡得早。四周除了他的脚步与自行车的响动,便只有蟋蟀的叫声了。这静有种安宁的意味。他知道,只要过了那个巷口,往右一拐,拿出兜里的钥匙在锁孔里一转,就能舒服地躺在床上了。
路灯下站了一个人。
光线太暗,看不清面容。
“时间不早了,才回家啊。”
“啊??”他停下脚步,自行车的脚蹬子还缓慢地打着转,“你是?”
“还以为可以夜里听见雨声的,没想到就停了,太扫兴了。”那人抱着胳膊,自顾自地,若有所思地说着,“本来应该是一个灵感四射的夜晚呢,太扫兴了,太可惜了。”
他有些狐疑,更走近些,但又不敢贸然前去,停在灯光笼罩之外的一两米处:“您看着面生?”
“可是还有虫鸣啊,还有月亮啊??呀,才下过雨,就出起了月亮,这又不是一场急雨,你真逗。”剪影的头抵着墙,似乎是向天空望去,“不如留一个乌云密布的夜,也好睡得有所企盼。”
“哎,不是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呢,细节是要修改的,修改虽然会带来做作,但最终会带来自然啊。改一改嘛,改一改。”那人停顿了一下,见他没有插话,又说了下去,“比方说这路灯,可以加个灯罩啊。比方说你兜里的钥匙,可以多一个钥匙链啊,都可以的嘛,都可以的。”
他的钥匙确实光秃秃的。他脊背有些发凉,只想着赶快走过路口,回到温暖而舒适的家里去。他推着车,车身一点点被光照亮,上面布满了泥点子。他仔细辨认着那个人的面庞,却又想不起是哪里。但一想到他奇怪的腔调,他抑制住了自己询问的念头。
“呀??这么多。”
尚未反应过来,他车筐里鼓囊囊的文件袋已被路灯下的人拿走。他出手去夺,可被闪躲开了。那人就像猎豹一样撕咬着羚羊般的文件袋,里面薄而密排着字的大打稿纸被抽了出来,大肆张扬着。“你想做什么!”眼看自己的心血就要毁于一旦,他颤抖着扑上去。
可他扑了个空。所有的稿纸都飞散了,不知多久落了地。天边雷声大作,一眨眼就下起了倾盆大雨。所有的纸都成了糊糊,在第二天清澈明亮的阳光里任人踩踏。
……
展开
——翟小宁人大附中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