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关于外公最遥远的记忆中,他在奥斯坦德的沙滩上。这个六十六岁的男人穿着齐整的深蓝色西服,用孙儿的蓝色铲子挖出一个浅坑,再把周围堆起的沙整平,这样他和他太太就能坐得比较舒服。他把身后的沙稍稍堆起来挡住八月的海风。这风在退潮的海浪上吹过,在袅娜升腾的薄雾中吹向大洋。他们坐下时脱掉了鞋袜,在轻微地扭动脚趾,感受沙土表层下凉爽的湿润;这个轻俏的小动作不像这对夫妻的作风,使六岁的我很吃惊——他们总是穿灰色、深蓝色和黑色的衣服。甚至在沙滩上,天气又很热,外公依然在他几乎全秃的头上戴着黑色软呢帽;白衬衫一尘不染,黑色蝴蝶领结比普通领结大,两端吊挂在胸前——从远处看,脖子上像是装饰了一个张开双翅的黑天使的剪影。我母亲依照他的指示制作这些奇怪的领结。在他漫长的一生当中,我从没见过他不戴着这样的领结——尾部像一件燕尾服,他肯定有几十个。我的书堆中现在就有一个——一个被遗忘的遥远过去的遗迹。过了半个小时,他决定脱掉外衣。他摘下金色的袖扣,放进左边的衣服口袋。接着,他居然卷起了衬衫袖子,或者说挽起两圈,刚好到肘部以下,每一圈都正好是上过浆的袖边的宽度;现在他坐着,好像在为一幅印象派肖像画摆姿势,胳膊上搭着整齐叠好的外衣,外衣的丝绸衬里在午后的阳光里闪亮。他的目光似乎在远处的人群中徜徉,然后迷失了——迷失在尖叫着泼水的孩子们当中,迷失在旅行者当中;他们叫喊、欢笑着彼此追逐,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他眼前很像是一幅动态的詹姆斯·思索尔的画——尽管他鄙视这个起了英国名字的奥斯坦德的渎神者。思索尔是一个"瞎涂乱抹的家伙"——除了"酒鬼"和"废物","瞎涂乱抹的家伙"是他能说出口的最难听的骂人话。如今的画家全是"瞎涂乱抹的家伙",他们完全不接触古典传统——从前大师们那些微妙而崇高的手艺。他们乱画一气,无视解剖学原理,甚至不知道怎样给画布上光,从来不自己调配颜料,把松节油当水用,不知道磨制颜料的奥秘、使用精制亚麻籽油的奥秘和使用催干剂的奥秘——难怪现在不再有伟大的画家。风吹得越来越冷。他从口袋中取出袖扣,放下袖子,灵巧地扣上袖口,然后穿上外衣,轻柔地把妻子的黑色蕾丝披巾搭到她的肩膀上,并盖住了她深灰色头发里闪着光泽的发结。"来吧,加布里埃尔。"他说。他们站起来,拾起鞋子,有些费力地朝海滨大道走去——他的裤脚卷起约六英寸,她把黑袜子塞在鞋里。在他们黑色的身形下面,四条白色的小腿在沙上缓慢地前后交错,有板有眼。他们到达了通向海滨大道的蓝石阶梯——在那儿,他们会在最近的长椅上坐下,清除脚上的沙,把脚拍打干净,把黑袜子套到汉白玉似的脚上,再系上他们称为"拉绳"的鞋带。至于我呢,为我的宝贝大石头弹子挖掘的迷径交错的隧道坍塌了,我发抖着跑向母亲。"又在涨潮。"她说,一边搓揉我,使我暖和起来;在我们身后沙丘的上方,第一批蓬松的云朵正在形成。风扫过沙丘顶部,好像要弄乱它们多草的头发;这些沙土颜色的庞然大物为将来临的夜晚严阵以待。外公着急地等着我们走到海滨大道,上了清漆的榆木拐杖已经握在手里。他在前面领路,他个子不高——五英尺六英寸,我常听他说——但是无论到哪儿,人们都给他让路。他挺着头,黑靴子一尘不染,裤子上有一道清晰的褶皱。无言的妻子挽着他的胳膊,他的另一只手握着拐杖,有些不耐烦地大步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喊道:如果不加快步伐,我们会误了火车。他走路像一个退伍兵,这就是说他不是把鞋跟拙重地砸在地上,而总是脚掌着地——一种半个多世纪之久的习惯。然后,他不知怎么从我的记忆中溜掉了。多年前的那一幕猛然间如此耀眼明晰,使我感觉如此疲惫,当时就想睡过去。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