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霹雳
人民公社化那时节,米店新村是农业学大寨的样板。各户宅基地长十五米,宽十二米,三间正房,红瓦盖顶,高度统一。大门和院墙也完全相同,两户中间留有胡同,每隔四家有条大街。胡同拿红砖铺,大街用水泥漫。一行行,一排排,栉比鳞次。
建房由大队审批,划定地块。凡男性青年,长足十八岁,到了结婚的年龄,口头申请,定会获批。后来审批条件放宽,不管男孩女孩只要生下来就可以划地盖屋。大队里有黑白窑,统一供砖瓦和石灰,不过得自己掏钱。大队副业以营利为目的,这些建材不比从别处买便宜,但盖屋必须从本地进砖瓦石灰,这是规定。
话又说回来,社员各户贫富不一,差距还很大,这几百座小院子的墙体结构就有了质的区别。一等社员盖屋,不用土,全用砖。他们往往从外地进水泥、沙灰灌浆,等房子落成以后,骄傲地说,大水来了没到屋檐,我的房子也不会泡倒。这样的房子叫二五墙。二等人家根本就盖不起房子,眼看儿子一天天长大,到了提亲的黄金期,不能错过,只好勒紧裤腰咬牙关,癞蛤蟆垫桌腿——硬撑着。垒大墙全用土坯,外面刮一层石灰。这是白皮的屋,是糠瓢,一拳打上去掉土渣,怕水也怕震,住进去,整日提心吊胆。
大寨的经验是先治坡,后治窝。米店周围的土地早已园林化,地成方,树成行,阡陌畅通,可走机动车。每四块田地的十字路口打一眼机井,盖上机屋,浇灌方便,大旱保收。有的地块还插着牌子:书记实验田、社长监管地。无论谁挑头,都由社员来耕种。挂牌子不过是一种形式,是作秀。县政府说米店新村是我们的窗口,公社党委说米店新村是我们的亮点。春秋两季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天南地北的都有;既然吹起来了,影响力也不小。但参观的人不以为然:这怎么能和大寨挂上钩?大寨是山区,虎头山下狼窝岭,七沟八梁一面坡。大寨人都是开山辟岭造梯田的实干家。米店新村地处平原,地下水丰富,得天独厚,建成这样有什么稀奇?用直尺界格子谁不会?
时代的发展风起云涌。改革开放的号角一响,人民公社这个庞然大物寿终正寝,作为历史的一页被轻轻掀了过去。米店新村有人在自己家里建配房,墙上开门,办起了代销点;有的在院子里种菜种花,不知谁家的东洋菊,竞长得高过墙顶,红的、黄的大花盘傲视着街道和旷野。过去曾经批判的资本主义尾巴没有根除,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又死灰复燃了。生产队里牲畜农具分到户,土地联产承包,谁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想怎么种就怎么种,八仙过海,各显身手。时代变了!
村西北角那座白皮屋的小院子是米良的媳妇程秀的住处,多年风吹雨淋,墙皮已大面积剥落,也没有修补。程秀一个寡妇人家,承包着六亩多田,还供着两个孩子上学,哪里有闲心管房子的事?塌不了架就行。危险,顾不上了。三年前的麦收季节,生产队全体劳力在打麦场上用脱粒机打麦子,米良和程秀两口子是千军万马战麦收的骨干。这是最脏最累也是最危险的活。脱粒机用电机带动起来,震耳欲聋,人与人之间交流只能靠指手画脚。全场烟尘弥漫,戴口罩也不管用,最好是用包袱把口鼻捂严实。干起活来全身都是灰土,只能看清白眼珠子。跑到风道里透口气去吧,把围嘴布解下来,抠抠鼻孔是黑的,吐口唾沫也是黑的,肺里灌进去多少,没法统计。有人指着隆隆的脱粒机那个大铁家伙说,这也叫机器?这么多人侍候着,续麦个子,挑麦秸,掏麦粒,垛麦垛。机器停下来的时候,麦粒子还在麦糠里裹着,还得人工扬、人工晒。听说有一种联合收割机,能直接开到地里去,一边割一边出麦粒。听说而已,米店人都没见过,梦里也见不着。米良担的是续麦个子的角色,他心里明白,自己四十出头,能干,又会干,这苦差交给妇女和年轻人他还真不放心。时值正午,太阳火辣辣地照着,汗水冲着黑灰一道道流下来,裤褂全都溻透,和着泥巴贴在皮肉上。干着干着,他突然觉得心口一阵难受,两眼发黑,从脱粒机的站板上仰面朝天摔了下去。一开始,包括妻子程秀在内,大家都以为他踏空了,还有人哈哈笑了两声,但米良老躺在麦个子上不起来,这才有人来扶来拉。扶不起来也拉不动,程秀慌了,扔下手中的活计跑过来,看看两眼紧闭、极度痛苦的丈夫,对机师大吼一声:“停车!”机器停下来了,全场静得吓人。众人向米良围过来,有的给他揉胸、掐人中,有的呼喊着:“端碗绿豆汤来!”外围靠不上的人议论纷纷:多亏向后倒,要是向前趴,两只手都会被机子卷进去,那可就糟了。一到麦季不知道毁多少人?没听说,城里医院急救室里忙不迭呢,整条胳膊被打掉的都有。有人拉过来一辆地排车,抱了一抱麦秸铺好,大家把米良架上车送到家里。
大队的诊所在米店老村,老村也叫祖宗村。这里是新村,离老村有二里多路。等队长派人骑车把医生请来,众人早已急得两眼冒火。医生听听胸,没音;摸摸脉,不跳。他把听诊器摘下来,倒吸了一口气问:“多长时间了?”队长回答:“顿把饭时,一个钟头吧。”医生又问:“以前犯过心脏病吗?”没人回答。程秀光摇头,摇头不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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