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
龙口人说话常会不经意地溜出一句口头禅：“咱不能做孬种。”晚辈说：“土。”长辈说：“咱原本就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一抬头满眼都是山，连天空也被挤得窄窄的。村子是祖先用半把大刀劈出来的……”
01 枪声
一九三六年秋的一天傍晚，洞宫山的西麓布满铅色的浓云，即将坠落的太阳如一只带血的眼珠，箭一般地射出一道道光芒，给虎头山的树木、岩石覆上一层红色。山坳的炭窑里，大顺和长顺背着木炭，活像两只黑鼠，穿梭似的在洞口里爬进爬出。
“啪啪啪……”山冈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长顺看见树丛里冒出一位穿着黑衣服的后生，头戴斗笠，拄着长枪，一瘸一拐地向窑边挪来。长顺连忙退进窑里，跟大顺说：“哥，有人。”
大顺站在窑门口往外看，只见黑衣人一步一步地靠近炭窑，大腿上的血“笃笃”地往下滴。山谷里催命似的又响起一阵“啪啪”的枪声，黑衣人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像一只受伤的大鸟，绝望地扇动着翅膀，在地里扑腾着，挣扎着。大顺急忙跑了出去，长顺跟在身后，两人把黑衣人扶进窑里。
大顺见黑衣人身上的衣服满是补丁，便疑惑地问：“你是……”黑衣人摘下斗笠，露出绣着红五星的军帽，说：“老乡，我们是帮穷人打天下的，部队被打散了。”
黑衣人脸色发白，嘴唇发抖。山谷里的枪声愈来愈清脆了，大顺忙跟长顺说：“快，快！把他的衣服脱下来。”
大顺换上黑衣人的衣服，戴上斗笠，扛起长枪，走出窑洞，拿起砍刀往腿肚子上一划，血“噗”的一声砸到地上，把地面的粉尘凝成一个个红色的小圆球，小圆球随着大顺脚步的前行，似一群搬家的蚂蚁迅速向林子里延伸。
长顺撕下一绺衣襟扎住黑衣人腿上的伤口，帮黑衣人换上大顺的衣服，又抓了一把炭粉抹在黑衣人的脸上，叫他往窑外出炭。
五六个穿黄衣服的兵冲进炭窑，端起枪对准长顺和黑衣人。两人屏住呼吸，只顾出炭。山冈那边“砰’，的传来一声枪响，一个黑影在林间晃过。那些兵立即转身向山冈上奔去……
天边的黑幕渐渐吞噬了残留的白光，天空上的星星偷窥似的若隐若现。大顺折回炭窑，扛起黑衣人往山下走去，径直扛进大昆的草寮棚里。
草寮棚里亮起一盏火篮灯，灯光下影影绰绰地晃动几个人影。
大昆惊恐地看了一眼靠在墙上的枪，伛偻着腰，拿起剪刀剪开黑衣人的裤子。黑衣人的大腿上露出一块红肿得如熟透的桃子一般的伤疤，大昆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大顺说要把这人腿里的子弹取出来，不取出来他就会死。大昆支支吾吾地说需要一把锋利的刀。长顺飞奔进满金的家，拿来一把宰猪时剔骨用的尖刀，放在火篮灯上烤。
大顺给黑衣人灌了一杯烧酒，按住黑衣人叫大昆下刀。大昆用草药给村人治过病，可从未给人动过刀子，面对着伤疤哆哆嗦嗦不敢下手，满是褶皱的脸上蓄满了一颗颗汗珠。
黑衣人抬起头，催促道：“老乡，你来吧！”
满金风风火火地踏进草寮棚里，一把夺过大昆手里的尖刀，喊道：“你这样慢腾腾的，等你动了刀子人都死了！”说完便挥起刀，如同宰猪剔骨头一般往伤疤上一刀划下去。黑衣人“啊”的一声惨叫，震得草寮棚里的瓶瓶罐罐嗡嗡作响。
满金的尖刀在黑衣人的伤口里掏来掏去，刀尖碰到骨头，不时发出“咔咔”的响声。黑衣人咬着牙，两鬓的汗水如榨油般析出来，脸扭曲成歪瓜形状。满金终于在黑衣人的腿骨边掏出一颗弹头，“当”的一声落到门板上。大昆给黑衣人的伤口敷上草药粉，用布带扎紧。
黄泥坳上，包谷家的狗“汪汪”地叫个不停，作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草寮棚里，说：“不好，有兵来了。”
黑衣人“嘣”地从门板上坐起，伸手拿起边上的长枪．想从门板上下来。大顺忙按住黑衣人。棚里的人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谢大爷拄着一根长烟筒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咳着，问：“从哪个方向来的？”
作发说：“从虎头山底方向来的，已下黄泥坳了。”
长顺把墙上的火篮灯拿下来想捣灭，谢大爷忙说：“别捣，来不及了。”
谢大爷撩了一把胡子，对满金说：“你把他背到白骨洞里藏起来。”满金扛起黑衣人，借着月光“呼哧呼哧”地往后山奔去。
谢大爷叫作发和长顺先撤，长顺看了大顺一眼不肯动身。
“快走！”谢大爷撑起脖子喊道，长烟筒“笃笃”地敲打着地面。长顺和作发这才撤出草寮棚。
谢大爷叫大顺躺在门板上让大昆治。大昆噤若寒蝉，拿着一截棉布蘸着烧酒给长顺擦洗腿肚子上的刀疤，脸上的汗水“噗噗”地往下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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