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除却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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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卡车像只老迈的蜗牛，它铆足了劲爬啊爬，仿佛跟那条溯江而上的货船比着赛似的。其实它哪里比得过呢，货船早到石头坪了吧。货船长长的响鼻被学舌的群峰远远地送了过来：嘟——靠岸喽！靠岸喽！像是故意炫耀。空荡荡的山道上便只剩下龇牙咧嘴的蜗牛吭哧吭哧的喘息声。
江水无言，默默地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路上偶尔一两个背着背篓的山民，不慌不忙在背篓下支起打杵，吧嗒两口旱烟，眯缝着眼睛将蜗牛脑门上的大红花追出老远。
蜗牛的背上，驮着我们的一整个家呢，沉重是自然的。它的脚步，似乎一点也不因为栏板两侧“支援三峡建设光荣”的横幅而变得轻快，反而像个愁肠百结的女子一路呜咽着——这呜咽好长好长，无穷无尽似的，我老担心它会长得换不过气来，突然就死掉了；而且，这呜咽里明明还憋着一股怨气，却又像个能受气的小妇人，宁愿将她的愤怒卡在喉咙里，也不肯一吐为快，就那么让压抑的呜咽绵绵不绝地在耳边纠缠，叫人无限烦闷。
终于，多多在我的怀里熟睡，手里紧紧捏着家(ga)公(家公，三峡方言，即外公)用木块削制的雀尕儿，小脸上还挂着两颗泪珠。
多多的哭闹一停，汽车的呜咽声便陡然高了几拍。土根默默接过多多，给她换了个舒服点的睡姿，然后就成了一副雕塑；年轻的司机也是个闷葫芦，一路上一言不发，严肃得像开着灵车；我更不敢随便开口，阴险的汽油昧一直在我的鼻子周围不怀好意地游荡，四处寻找最后的突破口。土根常常笑话我，在江里，能把一条“豌豆角”的小划子划得跟泥鳅样活泛，却这么怕坐车。是的，坐车的时候，我的神经会变得异常敏感，不敢关窗玻璃，哪怕寒冬腊月；也不敢向后或向侧看，就好像那里埋伏着魔鬼，我一扭头，魔鬼就会长驱直入。
既然这样，我也就任自己和大家一道掉进沉默里，掉进汽车单调而揪心的呜咽里。
绕过几座山梁。黄牛岩像个不知愁的孩子，淘气地和我们捉起了迷藏。它一会儿躲得无影无踪，一会儿又偷偷地钻了出来，还时不时摆出不同的姿势。但最后终于也玩累了，将它弯弯的犄角藏进漫山遍野的红叶中，不再搭理我们。
中堡岛活像一条剥了鳞的鲤鱼，正无可奈何地被花花绿绿的工程机械按压在空阔的江心。它春绿秋黄的身姿，真的会永远沉入江底吗？它单薄的脊梁，真的会长出翅膀、真的能托起那么巨大的梦吗？鱼背上那面醒目的红旗，分明是谁的手，挥了又挥，一直将我们挥到它目光的尽头……
沿途的房子渐渐密集，山渐渐平缓、稀少，车速明显快了起来。
后视镜里大片大片的红叶渐行渐远，越来越模糊，最终，那熟悉的颜色完完全全在我的视线里消逝。我们被抛弃在散发着别样气息的土地上了。毫无疑问，车子已经走出了三峡腹地。
眼前已经明显不同于三峡的山水、建筑，真真切切地告诉我：三峡，已经远了。 我听到我的心咔嚓碎裂的声音，我看到它慢慢地汩汩地流出红色的汁液，它又苦又咸的气味将我拧得生疼。我闭上眼，尽量让陌生的风景不在眼前突兀，尽量让心底的伤感不致掀起波澜。可是，我的身后有多少只执拗的手呵，那些被汽车轮子吞噬的熟悉风景用滚烫得足以销蚀我的目光撕扯着我，让我不得不忍着痛睁开双眼，不得不把头冲出窗外。
我不顾一切地探出半个身子，向远去的三峡扭头凝望。
于是，我又看见了那幅奇怪的画面。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像是急着赶路的样子，脚下却没有土地，只有一个巨大无边的黑洞在对着我嘶嘶地吸气。我急切地想找一样实实在在的东西来安顿我的双脚，没有土地的接应，它们显得那么虚无。然而不知为什么，那个被称为土地的巨人，席卷了一切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出逃了，唯独抛下了我。我看见它站在我的头顶上，它背上的大口袋里，有我熟悉的江河村庄、树木房屋，还有许多我叫得出名字他们却对我板着的面孔。口袋里的江河、房子和人，一律都长着长长的根须，并且快活地钻出口袋，远远地真切地在我的头顶搔首弄姿。我的脚茫然失措，忘了自己的职责，双臂反而变得忙碌，它们像我曾经无数次游过长江那样挥舞不停，根本不理会离开水面的桨的挥舞有多么徒劳。我知道我注定追不上头顶的大口袋，但是我不敢停下来，我不想被吸入脚下那个无底的黑洞，我只能毫无意义地重复着挥舞的动作。慢慢地，我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薄，越来越小，我的双臂带着我一冲而起，竟然穿过了遥不可及的大口袋，最后停在了一根电线杆上。我的脚不再无依无靠，只是，我变成了一只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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