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文学这东西
水闻和他的同学陈启民,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餐馆里,热火朝天地涮羊肉。
“他妈的,干个体真不是人做的营生,连咱们先前当工人都不如:早出晚归、栉风沐雨不说,在社会上一点儿地位都没有;即便有几个钱在手里,也很少有人正眼瞧你。”陈启民说,举起杯来,跟水闻碰了下。
陈启民的酒量比水闻大,喝得也比水闻猛。但他不似水闻,喝多少脸上不变色,没反应,且话越来越少;陈启民是两天不喝酒就难受,一沾酒倒脸红,一脸红就酒话连篇,说不到尽兴处不罢休。
“可是,有些人听我这么说,还批评我跟不上时代,思想观念落伍了。他们还举例说,在深圳宁波珠海,那些沿海发达地区,人们都用‘长大了让你当干部’这话,吓唬夜里不睡觉的孩子。这些年我做生意,天南地北地跑,四面八方地逛,可无论走到哪里,却丝毫感觉不到,这个体户跟国家公务员相比,有什么长项和优势。水闻,你若不信,出去往大街上一站,看看过往的行人就明白了。凡是衣着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走路目不斜视、旁若无人者,不用说都是吃皇粮的;而穿得零零乱乱,往来匆匆忙忙的人,则大多为小商小贩。就是偶尔见着个大款、暴发户,浑身透着的也是穷人乍富、腆腰鼓肚的样儿。街头巷尾尚且如此,到各自的工作场所去看看,就越发天上地下没法儿比了……”
水闻听着,一边不住地点头,抑或摇头。
水闻跟陈启民同届不同班,在校的时候,俩人并没有多少交往,他们之间的交情和友谊,是从走上社会后开始的。
从市第一中学毕业后,水闻和陈启民,几乎是在同时进了两家不同的厂子,做了学徒工。那时,“文革”刚刚结束,理想破灭的悲观情绪在社会上蔓延,但国门初开,解放思想的浪潮席卷着华夏每一寸土地。由于十年动乱,几乎毁灭了整个社会的精神家园,文学艺术领域便成为首当其冲的高地。一大批文艺家从沉睡中醒来,挥舞着投枪和匕首,直面喧嚣的社会生活,穿刺和剖析着,那段伤痕累累的历史,重塑着信念的大厦、理想的基石。其间,一个作者,以一篇小说或一首诗歌,一举成名的屡见不鲜。当然,他们以及他们的作品,所展示出来的叛逆精神,确实使读者感到新鲜和震撼,也唤起了千百万青年,对现实的反思,对文学的向往。
今天回头看来,那种千军万马,横过独木桥的场面,比稍后形成的、全民经商的疯狂势头,毫不逊色。水闻和陈启民,便是会聚在文学这杆大旗下的两个。他们在滚滚的洪流中,全心全意、热血沸腾地做着,唤起民众和拯救自身的作家梦。
由于水闻与陈启民,经常一同出没于沙龙式的聚会,拉扯起来又是同学,因而他俩的关系,与其他来自各行各业的笔友相比,无形中更进了一层。不过,俩人的文学观念不大相同:水闻倾向于传统,思想较为保守;陈启民则甚为激进,属现代或先锋的一类。
当时,他们自办着一份油印刊物,唤作《麦芒》。在《麦芒》上,几乎每期都有他俩的作品。水闻的不消说了,多是直白明朗的句子;而陈启民的却不同,他有一首诗,题目为《乞丐》的,其中一部分是这样写的:
风中听到的声音
是一枚硬币
与一个诗人
在接吻
还有
喝醉了的空酒瓶
摇晃着寂寞的黄昏
这样折腾了两年,不见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有人便支持不住,忙自己的事去了。又过了不久,商潮渐起,世风大变,大家便纷纷开始“下海”。至此,水闻与陈启民们,无依无靠的精神组织,开始走向低谷,以致最终土崩瓦解了。
陈启民先是离开厂子,到河北白沟倒腾服装,后来不知怎么,进了地区报社,跑起了发行,拉开了广告。
时光流转,日月如梭。过去的一切,都如风地逝去了。只是,水闻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火红的年代,想起那些文朋诗友。
水闻计划好了,等出了小说集,就着手创作一部反映“文革”,及“文革”后期的长篇小说,写写那个年代的人与事。为此,他现在一有时间,便会收集一些其时的资料,这里面既包括自己,也包括他的同学陈启民们,那些朝气蓬勃、斗志昂扬的年轻人……
那个火红的年代,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题材,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创作天地。
“我如今在报社,单是跑业务,算个低级打工仔。可这报纸,到底是党和国家的喉舌,门槛高,机关硬,牌子也亮。不管高矮胖瘦,只要你在这里供职,就没有人敢小看你。按说,我只是个拉广告的,可逢人对事的光景,同事们都会给你的头上,戴顶记者的帽子。咱也有自知之明,从不敢跟那些正牌编记比,总觉得人家已给足了自己面子,咱得把出头露脸的机会让给人家才对。俗话说得好,水涨船高,人抬人高嘛。”
陈启民涨红了脸,一味地说着,水闻一味地听着。
水闻坐在那里,暗自寻思,他的这个老同学,已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过去,他做事像写诗一样,喜欢翻些花花肠子,显摆给人看;如今呢,眼见得是一口唾沫一个坑,变得越来越实际、越来越直接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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